首页 -> 2007年第12期

女人的心里都有一座城墙

作者:屈雅红




  对城墙一直有着一份特别的感情。
  二十年前,我在西安求学。出校园北门一百米以外,是东西流向的护城河,与它平行的,是古城墙。文科生课业不重,几乎每天下午,都要和城墙打个照面。或者就近拾级而下,在护城河边漫步。或者多走几步,从朱雀门那里走过去,沿着城墙下面的小径一直走到西门再折回。有时候还会走得更远一点,从南门那里登上城墙。这样的时候一般是在晚上,站在高处眺望城市万家灯火,犹如置身梦幻。恋爱时,和男友去的最多的地方,也是城墙脚下。后来回想起,不禁暗笑。硬朗的北方啊,连爱情的背景也少了些旖旎和轻倩。年少不知的时候,不懂城墙散发出的气息和它的声音,眼里的城墙和车水马龙的人行道、琳琅满目的商店橱窗没有什么两样。常去那里溜达,不过是因为比校园里开阔一些。
  成长似乎是在一夜之间,生命树的梢头有了枯枝败叶。在那里工作才一年多,就离开了——二十几岁的肩膀扛不住过往的沧桑。正是需要吸纳新鲜汁液以滋补自身底气的年龄,可是在这座城市里,有太多的历史和记忆。一脚一步踩下去,泛起的都是“过去”的回声。城墙的重压弥漫开来,漫山遍野闪烁着的是“前人”的身影。
  或许是太急于逃离滞闷的西安,摆脱因袭和保守的重负,住定后,细读时才意识到:南京也是一座古城,离家几站路的地方,巍然稳驻着一道城墙。当初决定留驻南京时,只看见小桥、流水、修竹……它们的秀丽与清新,给滞涩的生命补充了水分。
  再次与城墙近距离接触,是在南京生活了五六年后。
  明明暗暗、千锤百炼中,明白了逃跑不是抗拒的唯一姿势后,日子里的飞扬和沉潜、心海里的长啸和低吟,都付诸笔端了。那一段时间,频繁亮相于报刊上的文字像换气孔一样,为我置换着前行所需要的意志和力量。因此结识了一些同道。在一家媒体版面主编召集的聚会上,我和她相遇了。交谈中知道她是写小说的,当过文艺兵。吃饭、喝茶、唱歌,初次见面,气氛是客气的热闹。主编请她为大家唱歌助兴。
  大大的眼睛、深深的酒窝、不拘的笑语、妩媚的歌声,却没有把我引向“一个快乐的女子”这个通常的判断。再次见面时,她正好从冲洗店出来。她给我看一张她的照片,脸上笑吟吟的。她问:“怎么样啊?”稍停了一下,我说:“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哪儿来那么多的落寞。”愣了一下,她用笑声解除了惊讶:“我笑得这么灿烂呐。”后来她对我的倾诉,认可了我对她的知解。
  她开始找我上街、吃饭、喝茶。中山门内城墙脚下有露天茶座,那是我们常去的地方。四时风景的交替中,两个女子的了解也渐次深入了。写小说的她,对人情世态有敏锐的洞察,生活中却少了些游刃有余需要的世故和精明。
  恋爱、写作、工作,是她的生活内容。好像一个太入戏的演员,痴迷到分不开哪里是刹那的舞台,哪里是永远的人间。她在凡夫俗子身上找王子的高贵和绝尘,在柴米油盐的局促里寻琴棋书画的优游。她的姑妈是个作家,战争年代把爱情交给了一个军官。姑妈对这桩并不出彩的婚姻有着许多罗曼蒂克,以为找到了表达自己对革命的忠心。直到有一天,两个高低不一的孩子站在面前,姑妈才知道丈夫乡下曾经有个家。真相大白,姑妈别无选择地做了后妈。这个尴尬的副产品是,姑妈的痴情没法再在丈夫这里寄存了。姑妈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那个男子有家室。不管故事的走向如何变化,姑妈的悲剧结局已经注定。
  姑妈成了警示。她出生时,妈妈一看是个女孩,就祈祷:我的女儿以后千万不能做“第三者”。她把妈妈的话变成一篇小说的悬念,再用自己的经历实践一个巧合:她爱的是一个大她十来岁的男子,有一个五岁的女儿。等了三年,挣扎了一千多个日子,也没有等到男子兑现诺言。直到有一天,撞见他一家和和美美地逛商店,她才一身伤痕地结束了这场情感拔河。那个男子描述的夫妻生活一团漆黑,她一直以为自己在解救他。
  接下来的那两年,她爱情故事里的男主角换了一个又一个,她永远是执著不屈的姿势。蓦然回首的惊喜、巅峰波谷的起伏、黯然伤魂的萧索,是其中的三步曲。每一次旅程都有伤筋动骨的悲喜跌宕,每一次结束,她的笔名就跟着改变。成长如蜕。像蝴蝶,如鸣蝉,死死生生间蜕变出迎风飞翔的翅翼。她用这样的方式抛弃前次的晦暗,蓄积再次出征的勇气。就这样,中山门的城墙和我一道,见证了一个女子执拗的心迹。我说不上她这样不断地出入爱情,到底是赤诚还是背叛,是滥情还是痴情。她的放弃,是捍卫什么还是游戏什么。她说她要的其实不多:精神上投缘,心灵上契合,其他都可以忽视。她不明白,她定了多么高、多么缥缈的一个尺度。更多人看见的是经济、地位、名利,心灵的契合要走多远才能触摸到。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燕忙莺懒芳残”的暮春。下午,坐在城墙下那一片开阔地,夕阳余晖中,有一丝夹着寒冷的温煦。她告诉我:谈不动恋爱了,准备嫁人,对方是外籍华人。她燃起一支烟,薄雾缭绕中她的心路渐渐明晰了。三十岁了,还嫁不掉,父母着急了。不指望她自己领回来了女婿,准备了一队人要她相亲。这个男子春节回国时,与她见过一面。四十多的男人,离异,有个孩子。漂泊了那么久,她在这个经历过一些坎坷的男人身上,发现了一种叫做沉稳的东西。他的一词一语中,透露出平淡扎实的体恤心。
  不久她就要出国去与他完婚。她拿出男子的信给我看,没有热烈的情话,提醒她该办哪些事,开列了一些要带的东西,绿豆芝麻般的琐碎。我心里有一些为她遗憾:千帆过尽,寻寻觅觅,抓住的,是这么琐碎无趣的一个人。恋爱的浪漫还没有出场,婚姻的油烟味就弥漫开来了。她则在斤斤两两的购物单上,看见了男子对家的渴望和打算。辞了一份体面的工作,把自己连根拔起,去往一个语言不怎么通的异国,和一个了解有限的男子结婚,给一个孩子做后妈,这需要怎样的胆量!我在心里,默默祝福她一路平安。
  她忙着办理出国的事情,我忙着从生活里那些杂芜事情的磨难里寻找突围的缺口,是在电话里和她道别的。忘记过了多久,她来信:一边学习语言,一边在一家超市做收银员。在那个大男子主义盛行的国家,男子生存其实不容易,对于家,他是个“送工资的陌生人”。生活掠夺了他们的趣味、浪漫、平和。心里一直紧紧的,她和他之间横亘着太多的障碍,她又那么看重精神的和谐。由高级白领变成收银员,落差太大了。她的下一封信会说些什么。我没有主动和她联系过,宁愿小心地护佑着记忆,在心里为她定格:一个聪慧敏感、凛然难犯的女子。唯恐有什么不期而遇的东西打碎它。一年多以后吧,电话里传来她的声音。仿佛是一场浩劫过后,声音里还残留着前面的震荡,又要收集迈出下一步的气力,说不出的疲倦。知道了她在国外拼搏的酸楚,感受到了心波的驿动。她说两个人反反复复闹腾了多少次,有一次她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回来,被他拦住了。他求她留下来,给他半年时间挽救他们的婚姻。他也不容易,懂得之后她开始改变自己。不再祈求别的,生存是第一。接受他的平淡、理解他的琐屑、原谅他的计较、忘记他的小气。暴风雨过后的平静和对现状的涵纳里,有一些无奈,也有一些宽容,但坚毅蕴积其中。
  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从中山门路过,我会想起她。前几日,一个偶然的机会带我登上解放门城墙。不惑之年将至,已经能坦然面对城墙和它饱经风霜的颓败。南京这座六朝古都,上演过多少兴亡活剧。这座城墙,又阅历了多少繁华与寂寞。就如孔尚任《桃花扇》里的感慨:“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俯瞰城市忙忙碌碌的人群,想起了那几年在城墙根儿下和她一起纵谈生活烟云的日子。猛然间,从她身上醒悟出了一种别样的东西。
  张爱玲以为恋爱比战争或革命更放恣,它或者就是女人眼里的战争。拼杀于情场、一身创痍的王菲,歌曲里已经记录了这样的体验。女人被教化为爱情宗教信徒的同时,男人并不信仰爱情。在这出悲情戏里,女人注定了是独角戏演员。等到明白了这个道理,就一点点地把过去教养给她的那些幻想煅烧成砖瓦,修砌自己的城墙,抵挡生活浪潮的一次次袭击。战争的痛苦是剧烈的,也是短促的。寻常日子里的风浪,没有计划地纷至沓来。它的折磨绵长而细密,几乎无人能躲过。张爱玲才会感慨: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时代的总量。战争过去了,守城的战士告退了。凡人开始出场守护城市,用柔软的坚硬,延续、支撑着城市的生命。我的那个朋友,无论是她不倦地寻找自己向往的爱情时,还是慨然接受千疮百孔的婚姻时,她都在建造着一种叫做顽强的品质,这是她锻造城墙的基石。如水的女人,有的是水的柔韧而不是柔弱。
  有人说南京是一座阴性的城市,经历了多少兵燹依然秀丽。宠辱、盛衰的更替没有使她湮没,倒成全了她波澜不惊的坦然。即便是流萤一样在这里生活过的那些青楼女子,飞蓬般的生命里也闪露着刚毅和执著。比如血溅桃花扇的李香君、苦谏钱谦益不降清朝的柳如是、孤独守志痴候冒辟疆的董小宛。对爱情的信仰培养出的不服输,是她们抵挡生活入侵的盾牌。她们、我的那位女友,还有数不清静静穿梭于这个城市的女子,一起铸造着这个城市的精神城墙。
  终于明白,残垣、断壁,是一座城市成长历程中的痛楚记忆,靠着它,这个城市不至于飘忽无根、左右摇荡。就像一个人,能尽情地享用鲜花的明艳,也能安然接受生命中的创痛。此时,一道不会坍塌的城墙已耸然竖立在心里。
  (选自《百花州》200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