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上世纪的“美妙”词语

作者:杨新雨




  人在精神方面的成长,究竟缘于怎样一些因素?细想之下,就觉得这实在是一个神秘难解的问题,许多幽微的体悟似乎可感可触,却难以达到清晰的透视。于是不免生出喟叹,人生的内容终究是难以穷究吧。
  而所谓表达,其实也只是姑妄言之。
  可能,每个时代都是特殊的,然而在个体的感觉上,最特殊的总会是自己所亲历的时代。
  我忆起了上初一时的一位语文老师,他讲课的最大特点,就是特别喜爱华美的能出彩的词语,这情状本应该属于少年学生们,而不应该表现在老师的身上。然而那个时代,是“文化大革命”的时代,激情可以发生和蕴含在任何人的身上,似乎也没有人能够是成熟的。
  那是一所县办中学,但学校并不在县城,而是在一个公社所在地的大村子里,老师们基本上都是本地人,他们讲课和念课文时的发音就与当地的农民没多大区别,却又要尽量学一点普通话的发音,结果就变成一种不伦不类的话。
  由于“文革”中常有的一些特殊的现象,这个偏僻的中学竟然调来几位名牌大学毕业的老师,他们说的是真普通话,老乡们却称他们是会说“侉话”的老师,就像更早以前人们称会说外语的人是会说“洋话”一样。
  那时候,“文化大革命”已度过了最初的如火如荼的阶段,变得较为平稳一些了,我于此时方进入中学,每天也算比较正规地上着课。然而,大批判的声浪也常常会突然间喧嚣起来。
  有一次,已经毕业离校的学生们,也就是我们的师兄师姐们,又杀回来搞了一次批斗会,对象是被揪出来的校长和老师。全校的师生们都去参加,只见师兄师姐们一个个慷慨激昂、正气凛然,一副“大无畏”的形象,而铿锵有力、缤纷灿烂的革命词汇不断地从口中进出,如喷溅着火星的钢花,真是美妙极了,我们也激动极了,佩服极了。
  第二天上课,我们的语文老师以少见的低沉的声调感慨地说:“毕业了的同学们进步真是很大,昨天的发言,水平很高啊,比如永良同学,他说了一句‘狂犬吠日,无损太阳之红’……”
  老师转过身,在黑板上写出这句话,又讲解一番,说这意思就是:“疯狗对着太阳乱叫,并不能有损太阳的光芒。”红太阳,当时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别称;狂犬,是比喻当时所规定的各类反动分子。老师对上面那句话赞叹不已的样子,使我们也都深受感染。他好像还流露出作为老师却已经被学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惭愧。
  我想,即使在如今,这位老师的表现,也应该受到赞扬,因为他有向学生学习的美德,并且毫不讳言。有点像古人所说的“从善如流,见善若惊”,这样的谦虚态度,总是应该肯定的。
  虽然黑板上的那句精彩的话,我们学生们都知道肯定是来源于别处的什么批判文章,而绝不会是发言者自己的独创,但那时候觉得,能掌握这样的高级语言,也表明是高水平,是令人羡慕的。掌握华美的铿锵有力的词语,是我们在学习中最大的兴趣点。
  许多年后,才知道了有个“蜀犬吠日”的典故,其意是说蜀地山高蔽日,日出则群犬吠之。可用来比喻见识太少,少见多怪。当年让我们老师和同学们激动的词语:“狂犬吠日”,应该是从此处变用过来,也确实可以算是“创造性地运用”了。
  又有一次,一位从别的中学转学来的新同学,在课堂上念了一篇自己的作文,整篇作文都是由无比绚丽灿烂的词语所组成,同学们都听得惊呆了,我们的语文老师也显然是吃惊得很厉害。那些语言如今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篇作文的最后一句是“让五星红旗永远永远飘扬在世界的东方”。呵,真美妙啊!真厉害啊!
  看得出,老师在努力支撑着应有的尊严,努力做出居高的神态和评判的语气,他尽量沉稳地先嗯了一声,说:“水平很高啊……”
  很快我明白了这些缤纷绚丽的词语都来源于一本书,这本书是当时各省市自治区纷纷成立革命委员会时向伟大领袖发的致敬电的汇编,而那位新同学竟然拥有了这本书。有一次他不慎露了出来,我就要求看一看,他很勉强地悄悄递给我,但我只看了不长时间,他就又冷着脸要回了,并立即严密地收藏起来,他要独自拥有那些美妙词语,并用于自己的作文中。
  隐约记得在当时的报纸上也看到过这些文章,现在想来,那大概是集古今谀词之最的一批文章了,但那绝不是有意的,而确实是发自不可抑制的敬爱和激情吧。那些文章极具时代特色并且很千篇一律,很大很空,绝没有个人的情调,个人的情调就肯定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而个人的见解那就更不要有,也几乎不可能有。
  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人保存这本书,再重新看一看,一定会感慨万千吧。
  我也说说自己的文章。那时好像是一周写一回作文,内容也多是要与“革命”相关的,有一次,可能是为了偷懒,只写了四句,但做成诗的模样:“红色海洋荡蓝天,各族人民舞翩跹,笑脸红心向太阳,万岁欢呼动河山。”
  不料却因此露了脸。这回是毕业于浙江大学的新老师给我们班带课了,在课堂上,他说,“上台来,将你的诗写在黑板上。”在全班同学波动的目光之流中,我飘上了讲台,我记得自己的字写得很大,写满了半个黑板,老师又让我讲一讲,然后老师作了讲解,我记得他说“很美”,说“荡”字用得好,总之他很赞扬地说了一番。
  我的同班同学,如今一家媒体的老总,他在写回忆文章时,专门讲到了这件事,并凭记忆写出了我这首“诗”。也不知他是要说我好呢,还是要揭我短,反正他肯定是觉得这很有意思,不管他是什么意思,反正这也是真的。
  如今看来,这首“诗”,在当时的语境中,也算是比较平和的,以当时的词语,描写了当时的情景,准确地说,是描写了当时电影纪录片上的情景。
  除了自己的文字,当时那些缤纷绚丽的词语我如今却很难再回想起来,只记起几句被常常引用的伟大领袖的诗词:
  “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前不久,终于在一位同龄人当年的笔记本上看到了当时的一些词语,这里抄上几句:
  “条条江河归大海,颗颗红心向太阳。”
  “山高高不过蓝天,河深深不过大海。敬爱的毛主席,您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
  “敬爱的毛主席呀,想起您,我们心红眼亮骨头硬,想起您,我们志高胆大方向明,想起您,千难万险无阻挡,想起您,乱云飞渡仍从容!”
  我自然是早已不再喜欢那些美妙的炫人的词语了,我甚至也不再喜欢后来的许多新式的“美妙”词语,我懂得了真切的表述比华丽的词语更重要,也更美好。但也许,这也是因为我不再年轻,因为那些华美的铿锵的夸张的虚饰的词语,大概是很利于抒发一种激情的,尤其是青春的激情!这激情的内容如何,对象如何,则是另一个问题了。
  从社会历史的情形来看,在这种性质的词语下,又易于包含并且发挥许多不好的东西,正所谓:多少荒谬,假汝之名以行。
  然而,如今否定了这一切,也并不意味着可以将其从个体的精神内容中清除,我困惑地甚至惊悚地想,许多东西已经深潜于生命中,只要它曾经是我们生存的环境,甚至是情感之所系,愚昧也罢,误区也罢,如果真能将其清除干净,生命将变得空洞无物。
  
  (选自《散文》2007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