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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典诗词中的“竹”意象

作者:张 波




  阅读过中国古典诗词中有关咏竹或诗词中涉及“竹”意象的的读者,大抵会注意到其对“竹”意象叙述,多写竹的正直、高洁、坚韧等品格,或于竹前月下饮酒作诗、或与竹影清风共享隐逸乐趣。在这种有趣叙述背后蕴含着怎样的寓意?儒家文人通过这样的叙述,试图向读者传达怎样的一种价值观?本文旨在通过对这些意象的分析,揭示出它所隐含的观念。
  正如许多学者注意到的,传统的中国社会是以文人为社会精英的文官制社会。在正统的文人阶层中,多数信奉的是儒家积极用世、建功立业人生观念。在传统的儒家文化里,文人的价值实现并不表现于个人享乐的方面,而是表现于社会的、利他的方面。正如孔子所言:“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在孔子看来,通过“立人”与“达人”来实现“立己”与“达己”,是人类不同于鸟兽的主要标志。人通常不是作为独立的个体,而是与社会及周围人群的相互关系中给自己作价值定位的。
  中国是个诗歌国度,诗词歌赋这些经典文学样式成为中国传统儒家文人建构价值观的载体。孔子的“诗言志”,白居易的“歌诗合为时而作”的言说,无不是传统儒家文人经时用世的具体体现。中国传统儒家文人在诗歌的国度中阐释着、歌哭着自己的人生观念和理想。
  唐代诗人李贺的《昌谷北园新笋·四首》其一:
  箨落长竿削玉开,君看母笋是龙材。更容一夜抽千尺,别却池园数寸泥。
  作为文人士夫的李贺,在青山碧水,茂林修竹的家乡昌谷,写了不少咏竹的诗句,以寄托自己的经时用世的理想:笋壳初落,露出绿玉般的新竿,那母竹原是高耸入云的奇材。若是容竹笋尽情长大,那一定可以远别泥土了。李贺完全是借竹自比,希望自己能够致身通显,实现自己建功立业的人生价值。
  爱竹如命的郑板桥在潍县衙门的屋舍中,听到萧萧的竹声,即刻想到的是民间的疾苦,推己及人,“为生民请命”的儒家积极用世思想昭然若揭: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不论是唐代的李贺,还是清时的郑板桥,他们的咏竹诗中的“竹”意象,显然继承了儒家所倡导的“达则兼济天下”的行为准则。在这样的叙述背后涉及一个价值取向的问题:重事功,是儒家传统文人一生奋斗的目标。这样的价值观虽然与先秦、汉唐以来文人普遍“以功业为己任”的传统相一致。儒家传统观念是文人通过科举考试获取官职,是为了在任上有所作为。一个文人的成功,决不仅止于进士及官职的获取,更为重要的是能于国家有所贡献,这是很多文人在咏竹时表现出的人生期待。叙述人通过这样的叙述,表现了一种与儒家“功业至上”传统一致的价值观。从“语言即知识,知识即权力”的福柯式理论来看,咏竹诗的作者用其叙述的话语,传达了这种正统的文人价值观,其“竹”的意象的建构,就是不断强化这种价值观。
  儒家讲“修身”,孔子讲“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孔子还讲“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其叙述就是要求文人们不断加强自我修养,做一个诲诲君子,做一个坦荡荡的君子。于是古往今来,无数文人雅士都用不同的形式、执著的笔墨赞美“梅、兰、竹、菊”四君子。四君子就成为中国儒家传统文人的缩影。而“竹”以清新、飘逸、恬淡、高雅以及坚韧向上的精神给人鼓舞和启迪。难怪宋代大诗人苏东坡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陆游的《云溪观竹戏书二绝句》(其一):“气盖冰霜劲有余,江边见此列仙癯。清寒直入人肌骨,一点尘埃住得无。”白居易《题窗竹》:“不用裁为鸣凤管,不须截为钓鱼竿;千花百草凋零后,留向纷纷雪里看。”中描摹的高雅的竹子,赞美的自然中凌雪不凋,顽强不屈的品格无疑是君子的品德叙述。
  自先秦以来,传统的中国文人就主张凭藉“立言”的方式,把有限的个人生命转化为无限的历史生命,曹丕就把文章视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这样的价值观代表了传统中国文学的主流意识,中国古典诗歌中的“竹”意象,无疑代表了文人的生活态度和价值取向。唐代杜甫的《寄题江外草堂》:“我生性放诞,雅欲逃自然。嗜酒爱风竹,卜居必林泉。”宋代杨万里的《咏竹》:“凛凛冰霜节。修修玉雪身。便无文与可。自有月传神。”清代郑板桥的《竹》:“举世爱栽花,老夫只栽竹,霜雪满庭除,洒然照新绿。幽篁一夜雪,疏影失青绿,莫被风吹散,玲珑碎空玉。”这些诗句就是儒家传统文人生活态度的体现,就算频遭打击亦难以改变:“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风含翠筿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杜甫《狂夫》)杜甫现在客居成都,穷困潦倒,现实严酷,但他还在赞美“翠筿”,诗人的倔强、不被生活的磨难所压倒的人生态度,不但没有随同岁月流逝而衰退,反而越来越强。杜甫积极用世的态度代表了儒家的主流意识。
  在传统文人的诗歌中常见的还有“年华虚度而功名不遂”的感叹,于是“悲秋”就成为传统中国文学的重要主题。而“悲秋”又通常基于文人对于“年华易逝,功业难遂”或“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的慨叹,这是我们在咏竹诗中经常所看到的特征。杜甫的《栽竹》:“本因遮日种,欲似为溪移。历历羽林影,疏疏烟露姿。萧骚寒雨夜,敲鼓晚风时。故国何年到,尘冠挂一枝。”郑板桥《竹》:“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无不如此。
  李商隐的《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诗: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诗人在一个深秋的夜晚,旅宿于骆姓人家的亭园里,寂寥无限,怀想朋友。在竹林环抱的船坞倍感孤寂,内心充满惆怅,落在枯荷上沙沙的秋雨声,更增添了李商隐内心孤苦。天色阴霾欲雨,四周一片迷蒙,竹林更使诗人心情黯淡。全诗透露出诗人“生不逢时,功业难遂”的感慨。李商隐更有“露如微霰下前池,风过回塘万竹悲”(《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的诗句,诗人把强烈的感情,赋予风摇影动,飒飒作响的翠竹上,抒发了世事不定,生命短促的感慨。诗人的“岂到白头长只尔,嵩阳松雪有心期”的夙愿,只不过是仕途坎坷,壮怀莫遂的幽愤而已。
  但传统文人在言说这种感叹时,往往以轻松的口吻出之,诗人往往以隐逸的身份出现。归其一点,也是这种言说的另一种形式。唐钱起的《暮春归故山草堂》:
  谷口春残黄鸟稀,辛夷花尽杏花飞。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阴待我归。
  “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钱起,用“稀”、“尽”、“飞”,写出春光逝去,了无踪影的一派空寂、凋零的气氛,在这冷落寂寥的氛围中,诗人却惊喜地发现窗前幽竹、兀傲清劲、摇曳多姿,迎接它久别归来的主人。诗人“怜”之,怜爱翠竹的“不改清阴”。翠竹既有内在美也有外在美。在这个物我相亲的意境之中,诗人对幽竹赞美,对那种不畏春残、不畏秋寒、不为俗屈的高尚节操礼赞。其实,翠竹就是隐士的象征,但赞美翠竹的同时,诗人年华易逝的意绪也就蕴含其中。
  中国传统文人通过“竹”意象,努力建构着儒家价值观系统,他们把“竹”作为儒家文人人格的化身,把“竹”意象深深根植于自己的话语系统,从而让“竹”具有某种鲜明的意识形态性质。福柯认为,在一个时期内,一门学科是凭借话语圈定了一个对象领域,树立起一个合法的视角,由此建立起不断变更的历史法规,作为价值取舍的准则。据《太平御览》记载,晋代大书法家王徽之(王羲之子)曾“暂寄人空宅住,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他这种对“竹”的喜爱,以及后来者对“竹”的痴迷,就是福柯理论的最好注解。概言之,有关“竹”的文本,犹如一个承载体,里面装满了璀璨宝石般的种种意义,作为读者,首要任务就是依据适当代码、规则挖掘出这些意义。“竹”意象在传统文人文本中不断出现,既强化了文人“事功”的价值观念,起到了对儒家的话语系统补充、矫正作用。
  张波,教师,现居湖北襄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