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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的后现代生活

作者:风吹阑叶




  王维喜欢冬天,我也喜欢冬天;他把喜欢画进画里,我把喜欢过进日子。王维喜欢冬天很有出处,一是画境,二是诗意,三是禅宗;还有一层脱不了的干系,是对生的避重就轻,拈轻怕重是人的本能,我也会。
  王维喜欢画雪景,雪景比夏景还要温暖。《长江积雪图》铺天盖地的雪景,白纸本就是一天一地的雪,树、山、石、河破雪而出。一个破字,破旧迎新,既是“破墨法”的破,又是说墨的破坏力与生长力作用相同,墨比雪更具有侵略性,唯有笔迹的爽劲提收,方能伏得住墨在雪里恣肆。王维是有这个能力的,不仅得益于技法的纯熟,还得益于诗。墨在诗心上游走,如同一条飞翔的蛇,灵动得嫩竹含新粉,简单得红莲落故衣。于是恰好。
  王维的画破旧立新,新里又有旧的影子。隋唐的线描如春蚕吐丝,一卷卷在画里,王维也会线描和给山水着青绿。他尽量丢掉线描用“簇”,丢掉青绿颜色用水墨,可是一卷卷的丝还是在画里。好比穿惯旗袍烫惯长卷发的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女子,破四旧后穿上灰色军装剪成江姐头,静立时如娇花照影,行动处如弱柳扶风,姿态中还是穿旗袍的低头娇媚样,那样的时尚是穿越时间的。处于新旧临界点的审美有着不可思议的超越时空意识,王维的箭,随手一扬,嗖一下飞到现代,还没有停,还在向前飞,一直到后现代。新意里有抠不去的古典,是为大美。《长江积雪图》一卷卷的春蚕之丝在雪景里,绵厚,有暧昧的微温;《雪溪图》里的雪是空白的、原生的、野意的,墨是料想的,墨压得住雪。呐喊着亲人,雪高枝矮枝次第开。望穿的目光,就是破墨。目光的火热,颇有穿透力。
  把腊月正月望穿,二月三月望断,想要的生活在王维的画意里。有人说,二十一世纪精神病患者当道,这样的症状已在躁动中抬头,王维是我们温良的药。什么是后现代的生活——保卫靠狗,通讯靠吼,交通靠走。不用电器,自行车也不用,运蔬菜粮食用鸡公车。在菜园子里种蔬菜一畦,养猪三五头。燃料就到对面的山上捡材,好看的粗树根留下来做成根雕。闲来画画三五幅。邀约趣味相投、格高气清的朋友来谈书论画。汽车也不必,大房子哪用得上。在《捕鱼图》里捕鱼、在《运粮图》里运粮,“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要是有一间屋,“隔窗风惊竹,开门雪满山”。冬天雪来,生上一炉红红的火,泡一壶茶,静坐炉前,读书累了,垂睫睡去。如果有朋友来,狗叫三两声,不醒,他们自己进屋。偶尔观王维先生做画,远远地、无语地、敛容地。我定是白衣玄裙,半点脂粉也无。中国式的瓦尔登湖加一点暧昧的才子佳人的隐约期待,有盐有味。让我去暗恋王维吧,多么好。
  大丛大丛的琼枝玉花,光杈光枝上,结成数也数不清的的小朵,冷艳、灿烂,齐聚高枝,唱和应答。有那么些时间,心中无法弥补的空白,如同被一只巨大的虫子咬去了什么,唯有雪,在我心里生长、发芽、开花。摆不脱丢不掉的芒刺在喉,很多二十一世纪的人都有,哀告无门,哭不出,最后只能在禅宗里找到答案。王维如是,我如是。王维的雪景是一个答案。苏东坡说,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我都诗兴大发了,拿纸笔来!
  王维本富贵中人,据说隐居辋川时“室中只有茶铛、药臼、经案、绳床”(《旧唐书·王维传》),他这样的居所,跟小龙女的活死人墓有何区别,简直令人兴奋。王维用减法生活,我也要用减法生活。白衣素服,冷面热肠傲骨平心,跟小龙女一模一样。
  (选自《天涯》200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