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废名小说中的故事

作者:刘颖异




  在小说的创造中,可以说讲故事是小说的核心因素之一,我们甚至可以说,故事是早期小说成为小说的全部。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中分析悲剧艺术的六大要素(情节、性格、言词、思想、形象、歌曲)的地位时说:“六大成分里,最重要的是情节,即事件的安排;因为悲剧所模仿的不是人,而是人的行动、生活、幸福、(幸福与不幸系于行动)。”他还说:“悲剧中没有行动,则不成为悲剧;但是没有性格,仍然不失为悲剧。”这一观念也同样适用于西方小说。卜伽丘的《十日谈》、拉伯雷《巨人传》等小说,往往以故事见长。
  鲁迅在推论小说的起源时,说先考虑的是他的故事因素。他曾经说“在文艺作品发生的次序中,恐怕是诗歌在先,小说在后的。诗歌起于劳动和宗教。……至于小说,我以为倒是起于休息的。人在劳动时,既用歌吟以自娱,借它忘却劳苦了,则到休息时,亦必要寻一种事情以消遣闲暇。这种事情,就是彼此论故事,而这谈论故事,正就是小说的起源”。
  可见,小说多具有动作性很强的故事情节为重点的特征。中外文学世皆然。
  但是,在废名的小说中,却始终着力于诗意的建构,淡化故事情节。这种诗意的建构是指作家在文学作品的创作中,对客观描写对象的一种心灵化的提升,是作家对生活中的美好或者哀伤的敏锐发现和心灵化的自我表达。它要求作家创作中对诗意的追求发乎于,行乎文。
  废名在创作小说时,不用力于讲述生动的故事,而是在小说中传达自己的人生意蕴和感受。他的乡土小说是用散文和诗的笔法写成,与传统小说相比,在故事情节方面具有自己独特的审美。它具有小说的故事情节,但是并不曲折,几乎淡化至无;作者也决不刻意看重情节,只是借助事件时间上的发展连缀童年的情感和记忆的画面,故事变成了小说意境的一部分,具有了明显“写意”的倾向。
  这种“写意”的特点,始终是废名乡土小说中不可忽视的审美倾向。其独特的艺术魅力与美学价值使他的小说获得了新的品格。在20世纪二十年代中期兴起的乡土小说创作中作家大多以批判式的眼光审视农村,如许杰、鲁彦、台静农等人的笔下,更多的是对具有浓厚封建色彩的宗法制农村封闭落后的揭露,对远离现代文明而继续延续的古已有之的质疑,直视宗法制农村的凝滞。与同时期的乡土小说相比,废名的小说明显带有“异质性”。一反同时期作家沉重的笔调,对于景致的感受非常细腻,擅长让自己所讲述的故事发生在幽静的背景中,极力渲染乡村世界的恬静悠然,充满了田园牧歌的色彩。
  废名曾经说“就表现手法而言,我分明地受到了中国诗词的影响,我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唐人绝句之妙,就在于寥寥数笔,造就出某种意味深长的意境。废名有着良好的古典诗词修养,他小说中的古典追求最富有诗意最为精彩的体现正在于意境之美。他的乡土小说中的故事几乎无一例外发生在一个优美的乡村中。
  在《竹林的故事》中开头便写道:出城一条河,过河西走,坝脚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两边都是菜园。
  河水、竹林、茅屋、菜园,简单的勾勒出老程一家的生活家园。
  在《河上柳》中有一段“水面”的描写:太阳正射屋顶,水上柳荫,随波荡漾。初夏天气。,……树枝倒映,一层层分外浓深。
  初夏、阳光、柳荫、浅且清的河水、倒映水中的的树枝、浓淡不一的颜色,这个故事便在这样的意境中继续下去了。
  《菱荡》对陶家村景致的描写极为优美:
  屋后竹林,绿叶堆成了台阶的样子,倾斜至河岸,河水沿竹子打一个弯,潺潺流过。……仿佛不会说水清竹叶绿——城下人亦望城上。
  屋后竹林,绿叶台阶,弯弯河水,潺潺流过,如一幅清幽的山水画,沁人心脾。“菱荡”的故事就是在这个优美如画的陶家村展开。
  主人公陈聋子的菜园就在这个菱荡。“菱荡属陶家村,周围常青树的矮林,密得很。走在坝上。望见白水的一角。荡岸,绿草散着野花,成一个圈圈。两个通口,一个连菜园,陈聋子种的几畦园也在这里。”
  “菱叶遮蔽了水面,约半荡,余则是白水。……好比是进城去,到了街上你还是菱荡的过客。”——这里写出了大自然的宁静,人与自然的关系相融与不相融都是一种和谐的关系。
  事实上,废名的乡土小说展示的乡村世界总有翠竹、碧水、木桥、古塔、杨柳……营造出诗意的背景。这种精心描绘的自然景致,形成一种外牵力,将读者从现实的境遇中牵引到小说的语境中,而作者要叙述的故事便也这般行云流水一样的向前了。
  当然,小说毕竟不同于诗歌,诗歌在于精短,而小说篇幅过长。诗歌绘景达意,含蓄隽永即可。而小说中还要讲述故事。所以废名在小说中,把乡村的景物描写零星点缀在全篇。或是山林美景,或是风俗画面,或是书写人物的感念与超脱,或是作者的兴会与参悟。它们连成一气,共同营造了一种镜花水月般让人或者欢喜或者忧伤的境界,这就使小说中的故事如梦如烟,似真似幻。
  废名早年的一些小说就是这样,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只是生活的断篇残简。
  《竹林的故事》里写老程和他的老婆、女儿(三姑娘)日常的生活,生活的变故(老程去世)、变故之后的三姑娘和母亲的生活,全篇没有一个明晰的线性结构,而是时断时续。而读者能把整个故事连缀起来就在于小说中人们时常看到的农村生活的景物。
  《菱荡》也没有一般小说所具备的完整的情节,陈聋子的故事只占作品篇幅的一半。陈聋子在小说中的出现也只是几个不连贯的镜头,但是小说中从不同的视角描写了陶家村的美景:白璧瓦屋、苍郁竹林、潺潺河水,菱荡圩时而绿叶时而红花,村庄掩映在茂密的林中、隐藏在白墙小庙里,林中偶然听到伐木叮咚却不见伐木人影,坝上时而俯视菱荡依稀“半江瑟瑟”,太阳当顶,水天一色闪光耀眼,圩边垂钓,水声“唧唧”与钓者“寂寞”相映成趣……
  景深一层,故事便深一层:原来废名的故事不在于人,而在于这种古朴宁静的生活,故事不是多姿多彩,永不离开恬静幽深的主调。
  《桥》是废名的长篇小说。他似乎更加不去在意故事的连贯性与完整性,而是在意“大意境”之中的“小意境”,在意它们的连贯和谐统一。在追求整体意境的同时,同时又小境迭出,层次反复。小说的故事以片段的形式存在文本之中,故事情节穿插在景物描写中,反而增添了小说表情达意的功能。
  譬如《桥》的《金银花》一章中,洗衣妇人一声二声的捣衣声响,树林里一声二声的蝉鸣,草地上,老奶奶和一位小姑娘带着匹黑狗在放牛,古藤虬枝的老树上或黄或白的金银花,摘花的少年与树下的小姑娘四目相对……每一幅都情趣盎然。融入到全篇便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和谐为一个整体。整体的意蕴通过这些小境连缀成篇,譬如一座山,其中一亭一水,一石一木,一缕云烟,一片雾气,独立成景,自有其境,又综合一体,浑然无分。
  这种用景物营造意境来构成故事整体框架的艺术手法,实属罕见。
  风景在他的小说中已经具有了十分重要而特殊的意义,在废名讲述的关于人生的故事里面,废名给予“风景”以重要地位。在同时代的一些小说中,风景描写往往只有某种烘托渲染推动作用,而在废名的小说中,它也许就是叙事的目的之一,故事似乎只因风物而存在,故事中的人物也成了景物的点缀,成了自然风景的一部分。
  可见,废名不编写故事,不设置机关,而是像中国古典的诗那样写意。人物与风景共呈异彩,真有“唐人绝句”的特点。正如那些脍炙人口的诗句,“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些绝句细细读起来,句句有故事。但是故事没有起止,没有发生、发展、高潮、结局,句句品来,原来它们也都是景,处处是景,却又能想象出来故事,写出来的却是意境。
  废名曾在《桥》出版时自述:……关于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我向来就有我的意见,一直到今日还没有什么改变。什么是长篇的材料,什么是短篇的材料,也颇想得一个机会同诸君一说,……无论是长篇或者短篇我一律是没有多大的故事的,所以要读故事的人尽可以掉头而不顾。
  朱光潜认为《桥》是中国“破天荒”的作品。他认为之所以如此,主要原因“就在于他摒弃了传统小说中的故事逻辑,实在并不是一部故事书”。
  与其称《桥》是小说,不如说是连续的散文,故事很平淡,平淡到几乎没有。有时候我们也会有这样的迷惑:到底故事是花架,景致是花朵,还是景致是花架,故事是花朵?因为读者在这里仅见几个不具首尾的小故事,而不见一个完全的故事。读者从这本书中所得的印象,有时像读一首诗,有时像看一幅画,很少的时候觉得是在“听故事”,所以有人说这本书里诗的成分多于小说的成分。
  可以这样说,废名小说的这种特点,是废名自身传统美学精神内在流动所带来的结果,在五四文学的背景下,这种摆脱重故事、重情节,追求意境的抒情小说具有特别的意义,推动着小说的现代性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值得特别珍视。
  刘颖异,教师,现居哈尔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