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北村小说《伤逝》中的绝望命题

作者:罗晓春




  北村是一位先锋小说作家,他的小说经历了“先锋写作——回归现实主义——走向宗教主义”的过程,他说自己的写作目的是“使我对自己的属灵状态有的认识”,“使一部分人意识到生命中某些问题是重要的”,因此北村小说中的人物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生存状态。他淋漓尽致地描写人类生活的困境,企图把人带入一种神的世界。认为只有神才能改变生活,而其它的方式——爱情乃至艺术——都最终被证明为虚无的、无力的,它们无力把人从生命的泥潭中彻底解救出来,只起到暂时的迷醉作用。他给人展示的是一种无处不在的绝望,《伤逝〉就是一部典型的作品。
  《伤逝》是一个凄绝的故事,故事自始至终充斥着一种绝望无出路的压抑氛围。主人公超尘生如其名,渴望超越尘世,从而“诗意的栖居”,而展现在她面前的却是一幅幅地道的世俗状态:丈夫的无聊与粗俗、情人的潦倒与堕落、姐姐的婚姻名存实亡、父母的陌生与隔膜……这一切将她逼向绝望,注定了她只能在经历了最后的精神挣扎之后割腕自杀——还有什么样的绝望能够更彻底呢?超尘的自绝表明了作者对她生活的成功颠覆:一切理想与价值都是虚无而不能实现的,一切世俗生活中的物质与理念都无法给人提供精神和灵魂的寄托和满足。
  超尘刚工作三年就想退休,主编却不批准她的申请;感觉全身不舒服,医生检查之后却说连请病假的可能都没有。这些都是她与周围环境越来越隔离的具体表现。她渴望退休,其实只是渴望远离四周麻木的面孔,退到一个有自身存在价值的空间中去;她觉得自己有病,其实是心理上面临着精神与价值及危机。在这种困境当中,超尘试图通过爱情获得自我存在的理由,希望在爱情与诗歌里找到精神的寄托。可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却向她劈面而来,将她逼到绝望的边缘。
  超尘是一个无不合时宜的人,想在这个技术主义时代里坚持最后的浪漫主义,如文中所说:“超尘本来是一个视爱情为至上的人,总是把爱情理想化地虚拟成一幅山水画。但她从来没有实际地经历过这种爱情。”她与丈夫张九模的结合毫无爱情可言,只缘于与李东烟的爱情昙花一现之后,“她的心空得可以容得下任何东西,她脆弱得像个纸人,谁伸出手指都可以捅破。”而张九模刚好捅破了这个纸人。结婚的那天晚上,当张九模将她抱进洞房时,她想:跟这样一个平凡的人生活是不错的,只要未来的生活平静,她就满足了。这说明本来“视爱情为至上”的超尘已经放低了她的要求,只期待一种平静的生活。可悲哀的是她连这种最起码的最低愿望也无法实现。婚后的张九模暴露出粗俗卑鄙的本来面目,让超尘无法忍受。更可悲的是两个人之间越来越没话可说,试想两个人朝夕相处,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却无话可说,这是一种多么尴尬的境地!当这种尴尬越来越严重的时候,买来的电视机暂时解救了他们,于是每晚的看电视便代替了说话的需要。偶尔一次持续二十分钟的停电,对他们而言竟如同一次“可怕的噩耗”。对这种名存实亡的婚姻,超尘感到彻底失望,生活真正成了理想。这是她遭受的第一次失败。
  昔日情人李东烟的出现,使超尘重新找到了一丝希望,她与张九模之间的平淡关系立刻遭到瓦解。超尘明知道李东烟是个说谎者,想与他重续旧情是不可能的,可她还是愿意将理想投射到李东烟身上。这是一种无奈的做法。她一方面明白李东烟的潦倒、恶俗与堕落,另一方面又还是忍不住与之交往,甘愿维护这个虚假的理想。这是一个矛盾的怪圈,也是超尘做的苦苦挣扎。她不想承认自己失败的事实,还是企图在李东烟身上建立自己的生存价值。可是李东烟的死破坏了她心中残存的幻想,使她再度陷入困境,无路可退。爱情被彻底颠覆,这是她遭受的第二次失败。
  当一切残酷的现实向超尘表明她的理想和价值都是虚无而不能实现时,她在绝望的同时还抱有“一个隐秘的小小的盼望,盼望那个写诗的大学生会再度出现”。可是她又一次失望了,她似乎获救的最后一根稻草也破灭了。手持诗稿、怀抱鲜花的大学生是艺术的象征,北村在此是要表明这样一种观点:诗、艺术无力成为一种理想,从而拯救一个时代的道德沦丧。于是也改变不了超尘早已注定的悲剧命运。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年轻的生命从失望走向绝望,最后以自绝终了,却找不到拯救的方法。
  《伤逝》展示给人的是处处的不幸与绝望,主人公超尘及其周围亲人过的都是不幸的婚姻和生活。北村用细腻生动的笔触描绘了一幅平常人看似平常的生活,证明了爱情的虚幻性和世俗生活的艰难性。在表现超尘的生活状态时,作者使用了她的主观视角,于是读者看到了对爱情的渴望和残酷的现实,对生存价值的追求和迷茫的前路这种鲜明的对比。作者反复用人物压抑、绝望的情绪和晦暗痛苦的心理加以渲染,由此她的生活被成功地表现为一个“一无可进的进口,一无可去的去处”的绝境——其实与她有着相同的生活形式的人不在少数,如她所工作的出版社的那帮人同样过着这种单调无聊的生活,却依然过得很好。然而在超尘看来,爱情的破灭、生活的乏味,则不仅仅是失败,而是一种使人彻底失去了生存价值的幻灭——究其原因,在于超尘是一个不具有在理想幻灭时放弃追求、将自己融入现实的“本领”的人。她同别人一样走在生命的路上,同别人一样怀着高蹈的理想,而当面对低调的现实时,她却不能同别人一样用妥协使自己继续行走。这种“本领”的缺失,决定了她与别人生存状态的不同。这是对麻木的拒绝,对妥协的嘲弄,而她为这一切也付出了终极的代价——用自绝来解脱,用生命来殉道——这并非她的选择,作为一个活在追求中,以价值作为生命基石的人,这是她命定的结局,她被逼到绝望的边缘,无路可退,无处可逃,自绝成了她的唯一选择。
  北村试图通过展示超尘悲剧性的生活来证明,人在此世界所追求的一切价值和理想,诸如爱情、权力、财富和诗意都是虚无而不能实现的,只有信神的生活才有希望。他提出人的精神应该生活在彼岸世界,一切世俗生活中的物质和理念都无法给人提供精神和灵魂的寄托和满足。他否定爱情和艺术,认为“这不是一个爱的时代,也不是一个诗的时代,爱情和艺术根本无力救赎我们”,宣扬一种宗教的信仰。但他的这种救赎理想缺乏现实的可能性和实现的普遍性。实际的情况是,信仰是一种很难树立的东西,而爱情和艺术则是相对来说比较容易被接受的方式。于是对于普通大众来说,特别是不能树立宗教信仰的人来说,北村让他们深刻认识到了当代现实匮乏的本质,意识到追求自身存在价值的重要性,但却没有为他们指出一条正确有效的出路。北村把人类现实生活中的种种缺陷深深地挖掘出来,把一群正在做美梦或者没有做梦却宁静安睡的人唤醒了,告诉他们正面临一场无法躲避的灾难,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他把人带入了一个死胡同的迷津格局,前进找不到出路,后退又无法回到从前那种无知状态,使人面对的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里,在这个精神匮乏的时代里,爱情与艺术是单调生活中的调味剂,能够给人们疲惫的身心带来一丝慰藉。可北村连这最后的慰藉也要拿走,超尘的悲剧命运就是一个缩影。作者一再否定爱情和艺术,连那个手持诗稿、怀抱鲜花的大学生——这个时代最后的坚守者——最后也还是被这个贫乏的世界所吞噬,毕业后不再写诗,进了银行当秘书。并且于一个深夜值班时,“突然凄厉地惊叫起来,从安全门狂奔出来”。艺术不能救赎人类,但放弃了艺术的人呢?作者是想把人带到神的世界,从而完成对人的救赎,但他这种尝试正如当初的启蒙者一样遭到了失败。《伤逝》在超尘自杀之前写到:“这就让超尘没有路了,她已经看出,走到这一步完全出于一种安排,她试图等待一种拯救她的声音出现,但她没有和它遭遇。”很明显,这种拯救之音就是神的声音,但这种艰难性也显而易见。
  不可否认,北村是先锋小说群体中一个痴迷于终极价值追求的作家,他一直在为人类寻找一种真正救赎的道路。也许他的确是找到了,但他找到的神的道路没有普遍的可操作性,反而在论证这条道路的过程中,让人们陷入了一种极度渴望摆脱现实生活、极度渴望寻求生命价值,却找不到出路的绝望之中。北村的很多作品都反映了这种肯定神的生活、否定世俗生活和审美人生的思想,《伤逝》只是一个缩影。
  罗晓春,中学教师,现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中文教育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