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文章百字

作者:车前子




  秘园
  
  李商隐的诗,是一种秘园。
  岂止诗,诗人的身世,也迷离得很。我见过一幅古画,几个人残月之下读碑,读不清楚,就用手摸。
  他们摸出深深浅浅的字,从此以后能够捕风捉影。
  读李商隐的诗,不在格局大小,格局并不重要,诗毕竟不是广场,诗是一座秘园。李商隐的诗,好就好在格局不是太大,他的写作方式是从小处往大里写。这样说不够准确。他的写作方式是把小处写实,写饱满,自然变大。小是他的本分,如果大了,大概是意外之事。
  每个诗人的身外之物是不同的。
  李商隐的身外之物却一时难说。他或许根本就没有身外,他只有身,我们作为读者在身外着身。看其身,终究是外的。我们在李商隐身外看李商隐其身,外,正好是李商隐诗的魅力。他没邀请我们进入秘园。我们即使已经进入秘园,也因为亭台楼阁在暗地,不像白花花银子眩入耳目,我们终究是外地人。
  李商隐的诗,他一旦写完一首诗,只有他是这一首诗的本地人,或许连他自己也算不上是本地人。
  李商隐的诗是袖里乾坤,所以我们读者。费尽心思,至多不过来时衣上云。
  外,在王国维那里,就是“隔”吧。他要是“不隔”。而我看来,“隔”是非常境界,“不隔”是常境界。
  
  残局
  
  古城不古,新建筑太多。李贺的诗,从六朝学习博彩技术,但终究与六朝关系冷淡。李贺的想法较多,脑子转得快,就像古城有太多的新建筑。古城有太多的仿古新建筑,仿古部分不是功能部分,成为装饰。李贺的诗有仿古色彩,是不是也是装饰的呢?
  二十年前,我认定李贺的诗装饰,仿佛雕梁画栋。红浓绿浓,黑更浓。画得夺人。
  我忽然想起颐和园长廊里的画栋,杨柳在廊外宛如翠楼,水面上的波澜打烂银灰。
  二十年前,我在颐和园长廊里看画栋。起先不喜欢,后来觉得画栋红浓绿浓的几乎是李贺的一句诗两句诗,也就喜欢了。
  现在,十二月,我在古城父母家借住。我已四十四岁,没有自己的房子,说明我的想像力较为丰富。不想出门,不想读书,要读也只读李贺。可惜书架上没有。
  李贺的诗,是一局残局。
  没有一点装饰。他的一字一句一兵一卒。都生死攸关。
  必先置于死地而后快。
  我最早见到李贺的诗,只有一首:“黑云压城城欲摧。”黑云比城还大,李贺的诗胆,比黑云还大。这一首诗,我只有这一句不喜欢:“提携玉龙为君死。”
  许多古诗的结尾我都不喜欢,写着写着写入套子。
  古诗的完整性。又往往用套子来加以完整的。李贺的诗,越写越出套子,他仗的就是残局本领。
  残局,是李贺的诗歌观念,也是李贺的诗歌技术。
  用残局之思结构一首诗,有大悲哀。寻常看不见。
  李贺下着残局。棋盘上竟然不是棋子,也不是文字。
  棋盘上竟然是两头尖尖的橄榄核。
  在两头尖尖的橄榄核的不稳之中,阴影不安。
  李贺谨慎地下着橄榄核,两头尖尖,风啊尘土。
  
  戏言
  
  王维年轻时代创作的诗,仿佛叶盛兰所言周瑜。英气勃勃。他中年之后的诗,好像余叔岩晚来唱腔。听似漫不经心,而一板一眼全出自匠心。何谓匠心,谨慎也。越随意越匠心,越超迈越谨慎,越自然越工整。艺术到了上乘境界,是粗看一回事,细看是另一回事。粗看细看一样的,还说不上艺术,起码不是有层次的艺术。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是王维自传,“弹琴”是中年之心.“长啸”乃青年之血。
  弹琴平和,长啸激越,“弹琴复长啸”,是一个中年人忽然回忆其青年时代,艺术是回忆,在回忆中成了当局的旁观者。
  反正在我看来,伟大的艺术皆有不平之气,藏也藏不住,眼神平和清澈,眼角却激越飞扬,朝两旁豁出。
  长啸激越是王维的底子,平和清澈倒为幻象。
  王维的诗是“徐熙野逸”。也有部分“黄家富贵”,“木末芙蓉花”一句,如此细笔,如此艳丽。大手笔即多枝笔,也既有可起幻象的道心与能力。
  
  《花经》随想
  
  “肠断白苹洲。”正因为没有见过白苹,我觉得这意境就好。看来文学艺术,都不能太落实。也不仅如此。假设是“肠断绿苹州”,即使没见过绿苹,还是没有“肠断白苹洲”来得有想象。“白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白”从“肠断白苹洲”中眺出,染成一抹凄清之色。
  我每每从枯荷叶上,读出一幅印象派画来。运气好的话,能读出三幅。
  我不喜欢园林里的菊花,有的大似牡丹。我喜欢山间野菊,小小的,有一朵没一朵,开得随意,完全随意。
  见过李复堂画的紫蝴蝶花,再看路边的紫蝴蝶花,总觉得路边的紫蝴蝶花不如李复堂画的紫蝴蝶花,这一回是自然不如艺术,虽然我常常并不认为“江山如画”。
  一屋子水仙香。我盯着白墙看,看出杨凝式的《韭花帖》,也算奇事。
  “睡莲”这花名好。“辛夷”的名字也好。“玉兰”,“玉”也雅,“兰”也雅,“玉”和“兰”搭配一起,就俗了,但作花名,还是好。“辛夷”和“玉兰”杂交出的花。名“二乔”,也好。我只能说花的名字都好。
  在台北植物园见到猪笼草。它出人意料之外的想像力,胜过十个盛唐著名诗人。
  去苏州第十中学参观,见到瑞云峰,像是一地花。我画了张速写,打算回北京后定定心画幅彩墨太湖石,当花鸟一样画。
  凤梨科植物奇奇怪怪。菠萝是凤梨科,在水果中的长相算是奇怪的了。我曾经见过同属凤梨科的植物。名“小章鱼”和“女王头”的,不但名字奇怪,长相更奇怪,倒也颇象形。尤其是“小章鱼”,即使种在花盆之中,也几乎能乱真。
  昙花一如河豚鱼。要说昙花有多美色,也未必;要说河豚鱼有多美味,也未必。但它们的确美。河豚鱼之美在于剧毒;昙花之美在于短暂。美或许就是一种剧毒;美或许就是一种短暂。哪壶不开提哪壶,老虎屁股摸一摸。
  细看卷心菜的一片叶子,上面有皴法。处处有山水,处处有花鸟。花鸟即山水。山水即花鸟。人也不是人。一腔水,一团泥,一腔光明,一团漆黑。在香港见到紫荆花,竟平常得像我窗外泡桐花,于是一见如故。
  我爱胡桃树,多想在胡桃树下喝一个上午的茶,再喝一个晚上的酒。这个愿望并不见的简单,因为至今还没有实现。我想在一棵胡桃树下过五十岁生日。
  白色的凤仙花是很有风情的,有些事,事后方美。
  翠绿甘蔗田弥漫到廊桥桥堍。走进甘蔗田,才发现甘蔗皮是深紫色的,像穿错了衣裳。
  (选自《美文》200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