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上帝派来看管我的女人

作者:陈启文




  我做我老婆的丈夫很多年了,现在她已是名副其实的老婆了。
  年轻时,老婆也算是个美人坯子。还记得我第一次看见她时的样子,披肩的长发和粉嫩的脖颈儿,以一种十分警觉又很淑女的姿势站在我的门口。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个充满了诗意的年代,她写了首小诗,问我能不能读懂她的诗。我把她的诗留下,随手塞给她一把糖。当我的手无意间触到她的手时,她突然脸红了。她是个很害羞的女孩,我没想过她会变成后来的样子。甚至没想过还有后来,总觉得她应该永远定格在我第一眼看到的那清纯可人的样子。可一结婚。完了。结婚前感到一个女孩是那么可爱,还那么淑女,等走进了同一扇门,同一个屋檐下,你这才发现,那同一个女人实在是个有点儿狠的主儿。晚了,连后悔都来不及了。
  生活中的很多第一次都发生了。
  第一次挨骂,第一次吵架,第一次被老婆搜口袋,第一次发现老婆这样不讲道理。这一切,你等着吧,该发生的必然是要发生的。我还记得我们婚后的第一次吵架。那已是年关了,就在这天下午,我到行政科领取了迟发的工资,扣除水电房租国库券这些费用之后,已所剩无几,小心眼儿的妻子,彻底扫荡之后,犹刨根问底不止。我无言,苦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再清的水也会被这女人搅浑。也许男人和女人构成的生活里天生就已沉淀了太多的淤泥吧。而男人能够做的,就是一味地澄清自己,或者使劲儿憋屈自己,但根本不管用。当她把一堆脏衣服连同一串责骂一股脑儿向我砸来时,我的忍耐到了极限,一股恶气直往上涌……恍惚中,我看见了五个血红的手指印,印在妻的脸上。
  那次,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跑出那扇门的,在那个罕见的大雨滂沱的腊月夜,我第一次逃出了家门。其实,所有结了婚的男人,都有这种自我放逐的渴望,逃离的渴望。我浑身湿透,在雨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街两边,五颜六色的窗户飘摇成一条条光带。几只被雨淋透了的红灯笼凄凉地在寒风中摇晃。我那样子比从围城里逃出来的方鸿渐更多了几分狼狈。我也和他一样实在想不通,实在不明白自己当个丈夫怎么沦落到了这般地步。后来我想。如果不是一把雨伞从潮湿的水雾中浮现出来,不是听见她在风雨中呼喊,我还会不会重返那个家?但在那一刻,我发现我真的很感动,几乎是下意识地返身走向妻子,搂住了她瘦弱的肩头,就用我刚才打在她脸上的那只手(老婆说,那是一只魔爪)。
  从那天开始我暗暗发誓不再动她一个手指头了,我要跟她讲道理。但我很快发现,你越跟她讲道理她越跟你胡搅蛮缠。她说她这辈子愣是叫我给祸害了,一个穷酸文人,本事不大,脾气倒是不小。你听听,活脱就是孙柔嘉的姑妈说过的话。脾气照发不误,张嘴照骂不误,口袋照搜不误。凭女人那种惊人的直感,你休想隐瞒什么,你越是想隐藏的东西越是逃不出她的手心。那就不如干脆把手举起来,让她搜。这时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俘虏。一个被女人俘虏的男人,一个被家俘虏的男人。
  后来,我不跟她讲道理了,我发现女人需要的永远不是听你来讲道理,而是有一个男人坐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听她倾诉,数落,挨她骂。当她历数你的种种罪状时,她也因为完全拥有你这样一个丈夫而备感幸福。当然,这都是我后来慢慢悟出来的。天性中,可以说我是一个很粗线条的人,从不愿意面对一些细致的情绪,也表达不出来。我的这种天性,也在与老婆日复一日的磨合之中得以潜移默化地改造。譬如,和男人说话越坦率越好,和女人就绝对不能这样,而是越转弯抹角越好。又譬如,男人总想靠逻辑推理来找出一些解决问题的办法,而女人则不同,她每次都是凭本能便已准确地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应该说,我现在已经很有对付女人的一套了。一个家,由最初的争吵,到现在的默契、和谐,是一个长达二十年的过程。其中不乏妥协,也不乏欺骗。
  生活也许不需要欺骗,但的确需要智慧。这种善意的欺骗应该是夫妻之间非常必要的一种生活智慧。想想在我们还很年轻的时候,总是以为把话说得越认真越好,也总是以过于较真儿的方式伤害着对方。说真话,有时对女人真是太残酷了。你若不哄哄她,她也就只能自己欺骗自己了。我很少再生气了。我笑得越来越狡黠,仿佛发现了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个秘密。她发现我在笑,也不再绷着脸紧咬着嘴唇了。很多原来我们特别较真儿的事,现在都变得像开玩笑了。当你把一切——不光是家里,也包括社会上许多不那么愉快的事都看作一个玩笑,一个游戏,你会发现一切都改变了,生活变得多奇妙啊。以前这家里只要一个人心情不好,另一个人也跟着心情不好了,变成了双倍的甚至三倍的不痛快。现在呢,一个人心情不好,另一个人就会过来哄她(他),好让她(他)又重新快活起来。
  老婆现在可比我阔多了,她从单位分流出来,就做起了小家电,当起了代理商,开起了连锁店,用自己赚来的钱缴税,缴养老保险,还让好些个下岗的、失业的女工重新找到了事做。我很骄傲,我们这家里没有一个靠纳税人的钱养活的人,我们都是纳税人。但很难理解她为了几毛钱去跟人家做小买卖的讨价还价,而她贪便宜买回家的桃子梨子却大都放在家里白白烂掉。更难理解她这样一个小富婆却还不放过我这文人寒酸的口袋,还是照搜不误。如果说当初我们工资都很低,也确实很穷,可现在我们实在不缺钱花了。或许女人就是常常要以一些不合情理的方式逼着男人们换一种思维方式来想一些事情。我现在就这样想,女人搜男人的口袋其实并非完全是为了钱,而是出于对这个家本能而强烈的保护意识,对一个属于自己的男人实施有效的掌控,甚至,是一种代表了爱情的语言。再说,她搜的又不是别人的荷包,是自己丈夫的。当然,她这样干,兴许骨子里还有女性天生的一种不自信,一种潜意识里的不安全感。如果有一天,她突然不搜你的口袋了,那这个家就玩儿完了,你可能已经是个外人了。
  这样一想就彻底想开了,我甚至习惯了被这样一个严厉的老婆管着。有时我甚至突发奇想——这个女人原本就是上帝派来看管我的。我在十多年前辞去公职之后就没有单位了,也没有组织和领导这个概念了。我这个天不管地不收的自由职业者直到现在还不至于太无法无天,至今还没有变得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坏,就是因为还被一个人严加看管着呢,我得感谢我老婆。
  灯光下,偶尔以凝视的目光打量妻子,从前那被痴情捂红的笑靥,早已悄无声息地化作两条浅沟,流尽了青春的靓丽。这才感觉她在为这个家操劳,也在为这个社会尽一份力所能及的职责;感到她的辛勤,感觉我们真的就像流行歌曲里唱的那样“一起慢慢变老”。
  以前,她总让我当着别人把她的年龄说小一点点,现在不是一点点就可以解决问题的了。所以,她根本就不让我说了。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年龄是女人最大的秘密。现在,只要有谁把她的年龄看小了,她心里便乐开了花。每次,我和她出去一趟,若是我先回来,她后回来,准会带回一个不幸的消息。“你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议论我们吗?”她说得很大声。她当然不想只让我一个人听见。我当然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但我佯作不知或故作吃惊地问她:“那帮人又嚼什么舌根了?”她一边生着气,一边又掩饰不住惊喜地说:“他们问我是你的第几个老婆?”说完又四下里瞅瞅,心里似乎有点儿发虚。我赶紧识趣地说:“嗨,这些人啊,他们也这样问过我呢。还说你看上去比我要小十好几岁呢!”我也故意大声说。“该死的!她于是更加生气了,其实心里更加乐开了花。这就是女人,我发现女人真是永远也长不大的。
  回想起来,这二十年的经历,不像是真实经历,更像一种心理经历。在这些年里,多少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吵着闹着要离婚,每一次离婚就像一次战争。搞得四邻不安,又是惊动居委会的大婶大嫂们上门调解,又是妇联出来维权,直到闹上法庭一审再审。一个家不像个家了,这个社会还真的难以安宁,这决不是一句空话。其实许多问题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许只要稍稍改变一下思维方式,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我很庆幸,这么多年的时代巨变风云变幻,我们这个家却依然保持了一种“老婆儿子热炕头”的寻常人家最质朴的温暖。南方没有炕,但南方的床大得可能会超出北方人的想象。现在我老婆还记得,结婚那天,风很大。闹洞房的人说,有这么大一张床镇着,你们两个谁也不会被风刮走啦。拿破仑说,床是爱情的舞台。其实,对于中国人,无论北方的炕还是南方的床都是一个家的象征。家,让男人和女人的距离无限地缩短,当所有的距离都消失了,剩下的就是一个家的全部感觉了。
  为了经营好这个家,我们曾经许过很多愿,应该说,有的愿望我们已经梦想成真,但也还有许多的愿望,迄今只是一个愿望而已。譬如说,她一直有个愿望,想生一个女儿。但我知道,有的愿望这辈子都不可能实现了,只能留待来世。如果真有来世,我们还会不会做夫妻?她说,那你变个女人,我变个男人试一试?
  抑或,夫妻结伴而行的一生就是生命中最漫长的一次尝试。
   (选自《散文·海外版》200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