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谁为我的奶奶整容

作者:蒋 焰




  我慈祥的奶奶是我已阔别近三十年的故乡,那是位于随州大洪山区一个叫龙潭冲的深山沟。父亲与闹革命打游击的爷爷失散后一路讨饭流落到这块陌生而神奇的地方扎根落户,又随国家政策把我们一家带到了遥远而繁华的城市,我从此离开了童年生活的乐园,穿梭于林立的高楼大厦间,承受着冰冷的钢筋水泥的挤压。
  一直在深山老林里窝居着的儿时的伙伴现在也都暴富了,几次三番热情的邀请我回去看一看,我尘封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那个穷却快乐着的儿时的乐园。那真是一个儿童乐园呀!不必说春天遍山采野花,冬天漫山撵兔子;也不必说春天石缝掏蜈蚣,秋天林下捡果子;单是一群伙伴下河逮鱼,上树抓鸟,牛背上睡觉,树杈间捉迷藏,就是怎样地富有诗情画意呀!几十年魂牵梦萦,无数次梦回故里。面对灯红酒绿的城市,蚂蚁般的人流,我常常以为那只是一个梦幻中的仙境。
  几十年来,回忆童年往事是我最津津乐道的课题。谈恋爱时,妻子(我一直认为这个城市姑娘之所以嫁给我,就是想去看看我的儿童乐园)是我最忠实的听众,纯情而善感的她总是在我的叙述中感动得泪眼婆娑。儿子长大后,听了我的描述才知道世界原来如此奇妙,先前单知道水果在超市里出售,动物都生活在动物园的铁笼子里,没想到竟然会有一个地方可以下河捉老鳖,上山撵野兔,那不是世外桃源是什么?每逢放假便吵嚷着要我带他们打回老家去,加上妻子的推波助澜,我决定要回去一趟了,何况我已事业有成,正应衣锦还乡嘛!
  趁着十一长假明媚的阳光,我驾着自己新买的宝马,怀着灿烂的心情出发了。一路上儿子兴奋得手舞足蹈,缠着非要我再讲一讲那充满魅力的故乡风情。
  故乡山不高而林茂,水不深而清澈,人不多而淳朴,地不广而肥沃。房屋都背靠着山坳,依山傍势建造,酷似一把太师椅。房前是池塘,两边和屋后总有许多几人才能合抱的粗大橡子树(也叫栎树)。水牛总被拴在这些古树下乘凉,永无休止地重复着反刍。橡子树很粗,往它后面一站,对面的人是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的。它的枝丫处是小孩子睡觉和捉迷藏的好处所。高大的橡子树盘曲着无数的虬枝,恰似奶奶蓬松的乱发,又像奶奶枯槁的长臂和手指。树干上的皮全是纵横交错的裂纹,那正是奶奶满脸的皱纹。每一棵古树都是一位千年成精的老奶奶!幼小的我总是搞不清到底是古树变成了老奶奶,还是老奶奶变成了古树。无数棵古树幻化成一位在深山默默守望的老奶奶,这是几十年定格在我脑海深处的故乡形象。
  故乡人基本上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一个山坳里窝着三两户人家。那里集镇很远,没有统一而熙攘的赶集,除了油盐和日用品要走出山外去采购,粮食和蔬菜都是自家产的纯绿色食品。通常是腊月杀一头猪,腌好后挂在火房的横梁上接受烟熏火燎制成熏腊肉,一直吃到第二年再杀猪。
  放牛是所有小孩子的必修课。温顺而厚道的老水牛总是不疾不徐地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那宽阔的脊背简直就是一张小床。人在上面或坐或卧,随心所欲,那实在是城里孩子永远也享受不到的流动的摇篮!上坡下坡时要保持平衡是需要技巧的,奇妙的是山野牧童似乎都能无师自通。有时坐腻了便手握一根木棍站在牛背上,俨然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凯旋将军。只可惜那时的山里人艺术细胞匮乏,没有人教我吹笛子,不然,我坐在牛背上笛奏一曲,不也成了诗画里牛背上牧童横笛的主角!
  奶奶的子民是最淳朴的。山里人烟稀少,人和人相见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路途中的每一次邂逅都是一次难得的缘分。熟人相见,如果没有急事,大多会席地而坐,掏出烟包卷一支烟抽,在烟雾缭绕中互致问候。儿时的我最怕一个人到别人家去,因为去了总会有一位长辈拉着我的手不厌其烦地问长问短。问爷爷的腰,问奶奶的腿,问了祖辈问父辈,问了爸爸问妈妈,问遍了每一个家庭成员的身体状况后,还要询问家庭的收入情况。那时的我实在弄不明白,他们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耐心去啰里啰嗦,便总是强打着笑脸虚与委蛇。随着年龄的增长,身边的老人不断地作古,自己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我才慢慢悟出,在那无尽的啰嗦中竟饱含着无边深情!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是现代都市版的警言,在我儿时的故乡,即便遇见生人,也不会形同陌路,大家都会和善地打招呼。匆匆的过客口渴了随便走进哪一家,都会受到热情的款待。奶奶泡制的茶真好喝哟!家家都有陶制的茶壶,古铜色的茶壶颇似现在时兴的砂罐,只是多了一个倒水的小嘴,用它泡茶几天都不变味。茶叶是自制的,爬到高大的茶树上采摘,焙炒好后一片片茶叶如金黄色的蝴蝶静静地躺在那里。早上起来后,把清冽而甘甜的山泉水烧开,放上若干片大叶茶在壶底,冲满后以备随时饮用。随便走到哪一家,倒上一大碗豪饮,既解渴又提神还别有一种审美享受,因为单是那颜色就能把人醉倒,泡得淡的是桔黄色,泡得酽的是橙红色,比城里高贵人家享用的葡萄酒还要晶莹透澈。我曾几次托人给我捎来茶叶,只是用城里的自来水冲泡在玻璃器皿里,全然找不到故乡“蝴蝶茶”的味道,怎么喝都找不回那种感觉。
  故乡是个聚宝盆,奶奶的兜里永远像魔盒似的满藏着宝贝。一年四季像变戏法般有取之不尽的野果子,除了满足口福,填饱肚子之外,奶奶还送给我们许多东西去卖了换钱。秋天到了,橡子树结出的橡子成熟后自动地落地,我们只需拾起来,拿到统一收购的供销社就能变成现钱。那一颗颗金黄的橡子哟,简直就是上帝赐予我们的黄金!夏季,一场大雨,满山的地皮吸足了水分迅速胀大,晶莹剔透,现在城里人用它做饺子馅或馒头馅,是稀罕物,只在过年时才舍得吃。在我的记忆里,故乡人不大吃它,等雨过天晴晒干后把它拣回家摘干净拿去卖钱。那一张一张墨绿的地皮简直就是一片片绿色的翡翠。最富刺激性的要数捉蜈蚣,经过一冬的蛰伏,在春雷阵阵中醒过来的蜈蚣们出场了。蜈蚣的药用价值极高,供销社专门收购,小的一条3分钱,大的一条4分钱,在那时一条蜈蚣就抵得上一个鸡蛋。所以,在我们眼中,那根本不是一条条小小的节肢动物,而是一条条非常值钱的赭红的玛瑙。利润与风险总是并存的,蜈蚣的利润大,捉蜈蚣的风险也大,我因为技术不过关,曾被蜈蚣的毒刺蜇过一口,几天肿痛不能动弹。善良的奶奶说公鸡是蜈蚣的天敌,便抓来一只芦花大公鸡对着我肿胀如黄瓜般的手指啼叫,说这样就可以吓跑蜈蚣的毒液,手指自然会消肿止痛。可怜我那倔强的手指一点儿也不听话,不但不消肿,反而被折腾得更加疼痛了。唉,闭塞的山沟,善良的老奶奶哟,你什么时候才能得到科学的教化!
  科学技术终于把现代文明带进了深山,儿时的伙伴都已长大成人,而且成了龙潭冲这片风水宝地的当家人。
  车轮在飞速旋转,我激动的心早已按捺不住。可惜在我们抵达村口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在村口恭迎我的村长(儿时的伙伴之一)直接把我让进了他家的饭桌上,觥筹交错间他们侃侃而谈,无不流露出暴发之后的志得意满。他们说,我们这地方真是好呀,先是砍橡子树烧炭,那炭可真是上品啊,好卖得很,算是小赚了一把。后来引进种香菇的技术,把橡子树截成一段一段,种植香菇,那真叫绝呀,产量高价钱高。我们把山上的橡子树全给放倒,家家户户都种香菇。不,那哪里是香菇,那分明是一张张诱人的钞票。现在家家户户都有彩电,家家户户都有摩托。你看,我们吃的穿的不比你们城里人差吧?只可惜山上没有了兔子,要不,无论如何也要让你再品尝一下老家的野味……
  大家都醉醺醺地蹒跚着各自休息,我在醉意朦胧中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安。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便急不可耐地奔上了山头。放眼四顾,我一下子惊呆了:我魂牵梦绕的天堂般的乐园,我千年修行早已成仙的老奶奶,您在哪里?
  我恸倒在山冈上,长跪不起……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解释中,我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因为要脱贫,因为利益的驱动,山上树木遭到毁灭性砍伐,高大的橡子树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稀稀朗朗几株半人高的灌木丛。奶奶哟,你整个瘦了一大圈。原来漫山遍野的高大乔木是你的绿云扰扰,现在仅剩几撮浅嫩的黄毛。植被破坏,水土流失,无处藏身的动物们都已逃之夭夭,石缝间的蜈蚣也销声匿迹,野果子的美味只能在梦中品尝,泉水叮咚仅仅在电视里欣赏……
  整个一个贫脊的童山秃岭!
  噢,奶奶!这是在毁容呀!他们斩掉了你浓密的长发,赶走了你那些富有灵性的宠物。这不仅是在破你的相,甚至已经抽走了你的灵魂!魂兮归来,我的奶奶!你是否意识到你已被榨取得面目全非?你真为你的子孙迅速致富而高兴吗?
  我懂了,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三毛一到周庄就哭了。可我依然不能接受,我千年修行的老奶奶竟然被整容成了一个挺着几撮黄毛的时尚女,一个时尚秃女!我实在无法面对这个残忍的现实,在悲愤中仓皇逃离,不愿再看,不忍再看,满载着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怆。
  俗话说美不美,山中水;亲不亲,故乡人。可我魂牵梦萦的故乡已被毁容,我苦苦追寻的乐园已彻底失乐,奶奶呀,我将何处为您招魂!
  诗圣说月是故乡明,我故乡的月亮,你还会再明吗?
  蒋焰,湖北襄樊市襄阳二中副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