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文学语言与文学鉴赏

作者:张卫中




  
  张卫中,1956年生,江苏徐州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博士生导师,中国新文学学会副会长。主要著作有:《母语的魔障--从中西语言的差异看中西文学的差异》、《新时期小说的流变与中国传统文化》、《汉语与汉语文学》等,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文艺研究》等刊物上发表文章90余篇。
  
  一
  
  整体上看,在目前各类文学鉴赏中,语言分析一般都是边缘化的,人们可以花很多时间谈主题、结构与叙述方式,但语言的特点却较少受到关注。当然导致这种状况的原因是复杂的。
  公正地说,在自建国以来的各种文学教育中,要说人们忽略文学语言的作用,那肯定是言过其实了。“文革”前的“十七年”,虽然是政治第一,艺术第二,语言在艺术形式中又排在后边,但毕竟有高尔基“文学是语言艺术”这面大旗的庇护,有叶圣陶、茅盾等老作家的呵护,语言分析仍然一直是文学鉴赏的重要方面,谈作家一般必谈语言风格,虽然位置总在最后。
  粉碎“四人帮”以后,语言的地位则大大地提高了。在八十年代,中国文坛不仅有了一个文学的“跨越式发展”,对文学语言的认识也有了一个“跨越式地提高”。主要是受到西方20世纪“语言论转向”的影响,大家的语言觉悟普遍地提高了。一些新的语言观念,例如“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语言是不透明的”,“语言不是工具而是本体”,“语言是道而不是器”,不断地被提出来。在文学批评的圈子里,大家虽然也是“半懂不懂”、“半通不通”,但这些话语均出自西方著名哲人之口,每句话背后都有不同的话语体系作为支撑,也让人不敢不信。
  90年代以后,中国文坛紧随西方,在文学批评上有一个从“形式批评”向“文化批评”的转型,“形式批评”和“语言批评”骤然间受到冷落;但是也不能说,文学语言就被人忘却了。90年代末,特别是新世纪以来,钱理群、童庆炳、孙绍振、陈思和等研究者多次提到文学教育应回到文本,回到艺术形式和语言,就很好地矫正了文学研究的这种偏颇。
  在我看来,自建国以来的各类文学鉴赏中,语言分析未能真正“热”起来,主要还在于这个方向研究上的难度。文学鉴赏中的语言分析未能建立一套成熟的方法和体系,就像叙事文学中的叙事学那样。文学语言研究虽然也有修辞学作为辅佐,但修辞学研究的对象更多地是指向修辞理论与方法。事实上,不是所有文本都大量使用比喻、夸张、比拟、通感等手法,而且使用这些手法也未必都有特点。
  在对文学文本的分析中,面对语言大家往往是无话可说;不仅是第一线的教师,即便是有关专家,在理论层面谈及语言,也许能滔滔不绝,但面对文本中的语言,很可能也是无语的。
  建国以来,对作家作品语言的研究基本上是印象式的,也是中国古代文论评价作家的方式。谈及作家必谈语言风格,谈及语言风格也基本上就是一些含糊不清套话,诸如,简洁、练达、风趣、幽默、淳朴、厚重、峻峭、深沉等。现在的中国当代文学史谈到十七年作家语言风格基本上仍然是在这些语词中打转。赵树理的语言是朴实、风趣,王汶石则是风趣、朴实,换一个作家顶多是换上淳朴、厚重等等。如果仔细审视,这些所谓风格,其实是批评者的不知所云的某种搪塞而已。
  进入新时期,这个状况也并没有多大的改变。西方现代哲学家虽然众口一词指证了语言的极端重要性,但是在文本分析中也并未提出起一套切实可行的分析方法。这种情况很像一个高人指点了某处极丰富的矿藏,但是并未指出通达矿藏的路径,矿藏虽然丰富,但实际上却等于没有。因此文学鉴赏中的语言研究,给人的印象依然是原地踏步。
  在我看来,文学鉴赏中的语言分析当然是非常重要的;依我自己多年的研究来看,语言是作家与读者之间唯一的媒介,文学作品的特点其实主要是语言的,一个作品的特点主要隐藏在语言中;现在,语言分析受到冷落不是语言的不重要,而是还有我们没有找到一套行之有效的分析语言的方法,没有找到与作品中语言对话的路径。
  目前要解决的问题,我认为主要有两个。首先我们仍然要确立一种信念,即文学作品的特点就是其语言的特点,作品的秘密隐藏在语言中,没有这种信念,要推动文学语言的研究是不可能的。其次,要力求找到一种分析语言行之有效的术语和方法。本文并未打算解决这两个问题,只是想就这两个问题谈谈自己粗浅的看法。
  
  二
  
  文学作品鉴赏中的语言分析有许多障碍或者干扰因素。文学提供的是一个鲜活的世界,语言虽然是唯一的媒介,但文学鉴赏中,读者的注意还是很容易被鲜活的形象吸引住。例如在小说阅读中,读者很容易被情节、人物吸引住,很难长时间地关注语言。虽然情节、语言都靠语言来建构,但恰恰是语言的特点往往会被忽略掉。其次,文学语言问题其实是一个跨学科的问题,没有较深厚的语言学修养,往往难以发现和找到文本中语言的特点。
  
  在文学鉴赏中,读者对语言文字的感受往往有一个层次的转换;除了语感特别好,并训练有素的专家,普通人很难直接感受语言文字的优点。语言的优点是通过形象表现出来的,在字、词、句与文学形象之间往往有一个从深层到表层的转换。对于优秀作品,普通读者更直观的感受是在形象层面,比如人物的鲜活,叙事的生动等,而事实上,文学作品中鲜活的人物,生动的叙事其背后一定有一个优秀的语言。
  以鲁迅小说为例。笔者初读鲁迅的《伤逝》就感觉到一种深沉的忧伤、缠绵之气,这种氛围一直盘旋在作品中。中国现代小说涉及爱的忆旧、悔思的作品不是没有,但如《伤逝》一样深沉的则不多见。依凭直觉就能感到,这种文本层面语气的忧伤、缠绵应当与语言有关。笔者曾试着通过细读解读文本背后的语言,结果发现,《伤逝》的语言构成非常复杂,特别是在时间构成与虚拟语气的使用上,不仅不同于其他作家的语言,就是与鲁迅其他作品相比也有较大不同。或许因为,这个小说通篇都是男主人公的内心独白,所以他在语言上也是比较特别。请看下例。
  ①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②会馆里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③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事情又这么不凑巧,我重来时,偏偏空着的又只有这一间屋。④依然是这样的破窗,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窗前的方桌,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⑤深夜中独自躺在床上,就如我未曾和子君同居以前一般。⑥过去一年中的时光全被消灭,全未有过,我并没有曾经从这破屋子搬出,在吉兆胡同创立了满怀希望的小小的家庭。
  这是《伤逝》开篇的一段,共6个句子。从时态上讲,这6个句子有复杂的时间变化,时间在过去和现在之间不断地跳转,循环往复。笔者参照著名翻译家杨宪益、戴乃迭的译文来看,这6个句子的时态分别是:①一般现在时,②一般现在时,③现在完成时,④一般现在时,⑤主句是一般现在时,从句是一般过去时,⑥主句是现在完成时,从句是过去完成时。其中,①②两个句子中都分别使用了虚拟语气。
  现代汉语表达时间依然是隐性的,参照英文翻译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语言中复杂的时间变化。《伤逝》中很多句子在过去、现在和将来之间自由地穿梭、往返——这种语言构成在旧白话小说中是非常少见的。而这种时间构成,包括大量虚拟语气的使用,其实是现代小说表现人物心理的一个必要条件。另外,《伤逝》在语气和节奏上也很有特点,长句与短句的结合,语言节奏上的有快有慢,这些语言结构上的特点合起来构成了其语气的缠绵与盘桓,在阅读中能给读者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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