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出走者

作者:祝 勇




  对于一个远行人来说,阐述远行的意义是多余的。更多的远行人是像我一样悄无声息地上路的,丝毫没有把自己的行旅变成宣言书、宣传队和播种机的企图。相对于大地而言,我们是微不足道的,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除了我们自己。
  无论我们是否承认,一个人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被视为改变自身的历史。变化随时随地都在发生,在我们身体的某一个局部中出现。机敏的人能够觉察到它,并且把握它,而更多的人则对此一无所知——他们通常将一切归结为命运,而忽略了自己身体的发言权。命运潜伏于身体之中,并且通过身体来表达自己的意志。只有借助于身体的参与,命运才能完成它的使命。所以说,身体是重要的,包括身体的某一个具体动作,比如:行走。
  在我看来,行走是那么的富于神秘性。在这一由双脚的交替运动构成的动作中,暗含着诸多不确定因素。大地上道路繁密,纵横交织,没有规则,并且,拒绝透露它们未来的走向。所以,每一次对道路的抉择都无异于一次冒险。而行走,正是由一系列不大不小的冒险组成的。作为一种动作,行走没有秘密可言,但行走的结果却神秘莫测。我们只看得到开始,却永远看不到结局。很多年中,我对行走充满迷恋。行走为我提供了更多的道路,使无趣的人生变得更加尖锐、复杂和诡秘。每一个路口都埋伏着一个不容躲闪的问题,向我逼近。我发觉我的生命被越来越多的悬念所控制。那些悬念雇用了我的身体,使它愈发机敏和不知疲倦。
  对于许多人来说,屁股正日益取代双脚成为身体的权威部门。这刚好与屁股在身体上的醒目位置相吻合。屁股的事业方兴未艾。在屁股的主使下,各种型号的沙发、座椅成为安顿身体的最佳场所。即使在旅途中,人们仍然习惯于坐姿——他们把跨越空间的任务交给了汽车、火车和飞机,身体则对空间的转换毫无反应。车站与机场把世界连在一起,使整个世界构成一个超大的城市,人们从摩天大楼、立交桥和机场出发,抵达摩天大楼、立交桥和机场。所有的命运都写在机票上,精准无误,像工厂的流水线,没有意外,也没有奇遇。身体的使命变得日益单一。旅行的速度越快,意味着他们离大地的距离越远;交通工具越是便利,人们越是臣服于某种既定的生活,不再对别样的生活抱有幻想。……
  与此同时,道路正以各种扑朔迷离的神奇意象诱惑着我们的双脚。它用各种不可重复的体验犒赏我们,使我们有勇气对既定的生活发出质疑甚至挑战。它否定界限的存在,使我们的生命随时处于出发状态。
  道路把许多不可思议的事物呈现在我们面前,对我而言,它最大的贡献,就是让我得以从粗糙的现实中突围,直抵细致斑斓的古代。生命的奇迹孕育于道路中,对它的美意,我全部笑纳。我的视觉、听觉、触觉、记忆、想象、情欲,我所有的身体功能,都在行走中得以恢复和强化。我从现实的粗暴干预中解脱出来,我的脚重新与大地衔接,这让我觉得安妥,因为我的身体重又成为自然和历史的一部分。……所以电影天才大卫·林奇炮制了一部喻意深刻的电影:《迷失高速公路》(Lost Highway)。而那些乡土间的原始道路则是完整的,不仅保持着与已逝岁月的神秘联系,而且暗藏着有关未来命运的若干隐喻。
  (选自《文艺争鸣》200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