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城市背包客

作者:翱 跃




  更多的时候,我就像一个城市背包客,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行走。只是背包客走的是天涯,我走的是心路。同样的风尘,同样的守望,同样的孤独,同样的辗转。
  就是这样,此刻天涯。
  
  故乡
  
  出发的时候,才知道故乡于我已经虚化。记忆遥远,同时已经永远。那是一个我今生也无法走近前去的废墟,沉在酉水的废墟。凤滩电站修建,城市整体搬迁,故乡成为西出阳关的那一次回眸。
  关山逶迤,山路迢迢。雕花的轩窗、曲巷的通幽、断桥的冷月、残垣的旧壁,还有爬满青苔的古旧,都是茶里永夜、梦中萦回。之后,我走进无数像故乡一样情韵的古镇,如镇远如凤凰,找很多和故乡共通的图片,如乌镇风情,也读很多游子的行旅笔记,就这样背负着故乡的名字“沅陵”,我出发了。
  每一个行走的人,心中都有不同的两个故乡。一个是被时间阻隔成无法触摸、无法跨越,最后虚化为一点记忆、一个意象、一点温暖的心中的故乡。另一个是长期储存在人的心里、可以触摸却在空间上无法延续的故乡。余光中先生的故乡属于前者,它是一瓢长江黄河的水、一张故乡的船票、一张邮票;李海鹰先生的故乡也是这样,遥远的夜空、弯弯的月亮、弯弯的小船、童年的阿娇;故乡于他们是深刻到骨子里的惆怅、相思到无法言语的寂寥。余秋雨先生的故乡属于后者,在余先生的笔下,故乡是好不容易修补起来、不应该继续躲避的家乡,越是无处可去,屋子对人越是重要的地方;而在沈从文先生笔下,它则幻化为边城、幻化为沱江、可以走上前却无法深入内心的城市、乡村,甚或具象到堂屋、到地名、到空间距离长短不一的故乡;故乡于他们是永远背负着行走、却永远无法逃脱寻根之旅的漂泊。
  我没有那么好的文字和与文字同样深刻的缠绵,因此我的故乡于是很多时候只是暗夜的思绪和茶中的沉淀。故乡的老屋在三十余年前已经出售,十几年前连废墟也沉入江底,现如今回去只能面对一片望不穿的水。我无言,长期的缄默使得故乡的语言也生疏起来,明明是故乡人却乡音已改,鬓毛未衰,这个奇妙的讽刺如骨哽在喉,无从吞咽又无从诉说。就这样,一个隐藏在人海里的心灵背包客,把所有关于沅陵的碎片一点一点拼接起来,拼接到三十多年前的记忆,拼接到无法佐证的安静,悄悄地想,我辱没了这个名字没有。然后行走。
  地平线上。一个别样的城市背包客。
  
  寺庙
  
  走进很多寺庙,没有朝圣的虔诚,只是一种淡然的跟随。不祈求,也不叩拜,一切为了禅院的钟声和檀香的悠远。
  嵩云寺,古松参天。松下,我问僧人:来与来,去与去,何为来?何为去?僧人不知所云。之后,去五老禅寺、青龙洞、凌云寺等诸多寺庙,三噤其口。寺庙如今和凡俗世界一样,纷繁喧嚣,而且越是有名的寺庙,越是没有清修之地的安宁。在衡山、峨眉山这样声名在外的寺庙,尤其如此。去衡山那年,一路上所见最多的莫过于贩卖香烛的;在峨眉山的各个庙宇里,香客们更是摩肩擦踵;僧人们忙着接引、忙着兜售纪念品,却再无人去关注平常心、关注空灵。物欲已经充斥所有的地方,问者矫情,答者无趣。无所谓来或去,漂泊的人,故乡在心里。
  我常常在经历跋涉颠沛之后,站在禅门外摒住呼吸,感受清修之地与自然的浑然一体。松针落地,草木无声,一切的疲累都在远眺凝神里,融进山色暮霭间。然后刻意与团队疏离、走散,一个人面对寺庙的古佛、雕工精美的建筑、穿透红尘外的楹联礼佛。礼佛,是需要开悟、需要沉淀下功利、沉淀下虚妄、沉淀下浮躁,又怎么能够癜癫狂狂、唧唧喳喳如同一窝麻雀,扑棱着跪拜下去;更不需要起二更、掷千金换香烛以求福禄。因此,我只用手去抚摩千年风雨留下的厚重、用心去体会佛眼慈眉中蕴涵的智慧、用身体去贴近那文字对生存过往的昭示。在这番贴近中,时空交迭,失落的文明凸现,并足以支撑、恒久温暖、永远牵引着我们去寻找生命的本真。
  此时,寻找成为背包客辞典里最有生命力的词汇。而让我们一路风尘的,通常不是城市里惯见的虚华、聚集、捧场,而是一段传说、一个意念、或者是书籍中如同路标一样的指引,我们便沿着心路孤独地疏离、艰难地跋涉、淡然地朝圣。唯一不同的是城市背包客,更多的是从茶中、从文字里出发,苦修着走向一座座心灵城堡;背包客更多的是从熟悉的城市乡村出发,走向空间的广袤。但是,他们都在寻找心中的寺庙、参拜自身的佛。
  
  家
  
  出发的时候,羁留的时刻,徘徊的瞬间,行走的路途,总有一处灯火一直温暖心间。家,是牵着背包客的线;背包客更像风筝,飞高了飞远了,也就把家牵成了丝。雨天,那丝是湿润得逼仄驿馆里的愁绪;月夜,那丝是离合圆缺的皎洁;最是那酒,浓到深处便薄到极处,丝丝勾人肝肠寸断为宿醉;醉了梦了,愈加一路风尘。
  城市背包客的山、路、长河、落日、曲折、喜悦,都在心中、都在茶里烟里酒里文字里。家是伴随着依赖着、却暂时告别的地方。从平静平凡甚或琐碎里,找寻着生命的律动、叩问着存在的真实,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如同青灯下的僧侣,苦修着自身的纯粹与干净,游离在世俗之外,又时刻潜身在世俗之中。车站、人流、大山、河流、圣地、淳朴、势利等等一切都依次经过,依次成为行旅中的过往,而就在每一次经过时,却都在碰撞、焦灼、炙烤、煎熬中,因为家而冷静、辨识、清晰、沉淀、升华为纯粹。
  我认识这样一位城市背包客,是中国最北边一个城市的女人。很年青的时候,丈夫因为车祸离开了她和她的女儿,就在这样艰难的时候,命运却并没有眷顾她,她下岗了。为了家为了女儿成长,她选择一个人独自承担苦痛,拉扯着孩子直到送进大学,然后不远万里来到湘西。饮食不惯到每天只能吃豆腐白菜,她却坚持着,要给女儿一个好的生存环境和空间。这样的母爱、这样的背包客让我动容。
  我不知道在她嬴弱的身躯里,有多强悍的人格支撑,才使她一直这样坚持,乃至超越时间空间上的阻碍;更不知道她如何在漫漫长夜,突破人的各种欲望,来恪守最初的抉择,但是我却分明看到一个孤独的城市背包客,坚强而执拗地走着。她经历抛锚、戈壁、急流,也经历自然的风雨、冰雪,家一直支撑着她从起点到再次起点。
  我们无法忽视那些滞留在某一个城市、某一个工作中的背包客,他们躯体停留,心灵却一直漂泊。家温暖并牵绊着他们,他们却始终在行走。于夜于昼,于平原于江河。
  
  红尘
  
  淹没在人海,城市背包客连一些外在背包客的特征都没有,他们有的只有一颗善感的心、冷静的眼和孤高于世的清傲,在一定空间里固定的点线上行走,看周遭世俗红尘里的浮躁、追名逐利、以及为了蝇头小利的算计、泯灭和张狂;看一些世俗到卑劣的嘴脸,偏偏要装出一张张有层次的脸;听一些朝令夕改的承诺混杂在杯光酒盏、灯红酒绿里,把一支支韵律优美的歌曲变形。
  城市背包客没有言语,只把所有的一切当作旅途的过程,然后独自坐进书房,读更多可以荡涤身心的文字,思考自己以及社会的责任,扪心自问良心的重量。心灵的旅程总是沉重的,重到无法负载无法沉淀时,他们会把旅途里的所见所闻诉诸文字,使之有质感有生命,鲜活得纯净和纯粹。而红尘中的人们,如同多年前看到的一张现代风格的绘画:背景是虚化的城市,景深最近处是一些变形的人的脸,眼睛里是麻木和茫然。他们已经忘记了自身存在的意义,一切都只为了活着。现代的快节奏、高时讯、极端竞争,把红尘变成了机器制造厂,一个流程下来都是一样规格的机械,而不再是那些具有鲜活生命的人,虽然有时候会有短暂的思想,更多的却是人云亦云的重复、唯上唯利唯权唯我的趋同。这样的过程和结局,想起来都是惊悚的。
  好在这个世界还有一些思想者、一些把生命活得精彩的人,传递着生活的崭新一页,还有一些文化的传承者,在以医者仁心把世界的未知领域逐渐揭开,才让红尘有了更多的花开花落。
  
  风景
  
  城市背包客眼里的风景,不仅仅是空间意义上的山水,还有更多超越时空流传永久的东西。考古的发现、文字的性灵、建筑的精美、绘画的意境、雕塑的震撼,以及存在中衣食住行里蕴涵的意趣等,都构成了背包客的风景。
  没有出发,却无时无刻不在出发;没有归途,却无时无刻不在归途,风景无处不在。落日斜阳,古树流水,城市背包客看到的是心灵的波光;书籍、音乐、舞蹈、绘画,城市背包客看到的是文化的延续;人群世俗、市井风流,城市背包客看到的是清醒和茫然,追寻和等待;禅、茶、暗夜,城市背包客看到的是心境的淡然、平和与积极的面对。
  我是一个城市背包客。心灵的苦旅,我和像我这样的人一直在出发。
  没有终点,地平线上是我们跋涉的身影。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
  此刻天涯。
  (选自《青年作家》200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