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语义陷阱与双向误解的悲剧

作者:周日安




  看完大陆版电视剧《天龙八部》后,忍不住将原著重读一遍,心里总有挥之不去的沉重和感慨:叱咤风云的本色英雄萧峰,聪慧过人机敏无双的阿朱,风流倜傥四处留情的段王爷,情意绵绵爱恨交织的阮星竹,古灵精怪刁蛮任性的阿紫……所有在场人物,竟然敌不过萧峰和段王爷对话中区区几百字的语义陷阱。双向交叉的误解,导致了一场震撼人心的悲剧:青石桥上,电闪雷鸣风雨萧萧的夜半,萧峰用降龙十八掌,误将自己的至爱阿朱击毙。塞上放牛牧羊的美好情诺,竹篮打水,已然成空。
  怎么就没能透出一星半点的火花,来擦亮破译语义迷宫的智慧?因为那是一场双向交叉的误解,两人的对话压根就没有碰到对方的心弦:话语信息风马牛不相及却又恰到好处地交织重合在一起:
  (1)萧峰森然道:“……段王爷,我问你一句话,请你从实回答。当年你做过一件于心有愧的大错事,是也不是?虽然此事未必出于你本心,可是你却害得一个孩子一生孤苦,连自己爷娘是谁也不知道,是也不是?”雁门关外父母双双惨亡,此事想及便即心痛,可不愿当着众人明言。
  (2)段正淳满脸通红,随即转为惨白,低头道:“不错,段某生平为此事耿耿于心,每当念及,甚是不安。只是大错已经铸成,再也难以挽回。天可怜见,今日让我重得见到一个当年没了爹娘的孩子,只是……只是……唉,我总是对不起人。”
  (3)萧峰厉声道:“你既知铸下大错,害苦了人,却何以直到此时,兀自接二连三的又不断再干恶事?”
  (4)段正淳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段某行止不端,德行有亏,平生荒唐之事,实在干得太多,思之不胜汗颜。”
  萧峰质问段正淳,为什么当年在雁门关外杀害自己双亲,害得自己一生孤苦;段正淳误解成北乔峰在为自己的风流孽债和阿紫的身世抱不平。段正淳承认是自己四处留情惹的祸,铸成了大错,现在才弄清阿紫原是自己的女儿;而萧峰又误解为段正淳当面承认了自己就是当年导演雁门关惨剧的“带头大哥”。既然确定了带头大哥的身份,萧峰自然就想知道,为什么段王爷还要“接二连三”地残害他的养父母乔三槐夫妇、授业恩师玄苦、丐帮徐长老等人;除了夫人刀白凤,段王爷跟秦红棉、甘宝宝、阮星竹、王夫人以及康敏都有私情,于是他继续误解萧峰话语的本意,又羞愧不已难以明言。总之,萧峰在说血洒雁门关的悲惨往事,段正淳却在说荒唐不端的风流韵事,迥然相异的话题,偏偏有着共同的话语形式。萧问话→段误解→段答话→萧误解——形成了一个个完整的误解圈。一般而言,脱离语境,话语内涵就不好理解。然而,《塞上牛羊空许约》里,所有在场人物都进入了上下文语境以及情景语境,为何交际还是不能正常进行呢?其实,这里呈现出来的只是物理和语言层面的显性语境;萧峰和段王爷各自的经历与际遇,作为交际前提,属于“不能直接观察得到的隐藏在背后的深层的东西”,在心理层面构成了潜性语境,控制、剪裁、规约着显语境中的话语意义,使话语对于理解而言,只具有了某种形式——即潜语境差导致了显性话语的信息差。
  先接受了一种说法或思想,以为正确,有了成见,后来就不容易再接受不同的说法或思想,这叫先入为主。萧峰、阿朱为查寻“带头大哥”,历尽千辛万苦,“美丽的恶之花”康敏是个工于心计的狠毒妇人,其天才的表演已经使萧峰、阿朱都深信段王爷就是“大恶人”。在《塞上牛羊空许约》里,萧峰只望通过对质,证实心里早已定型的推断。因此,与其说这是一场萧峰跟段正淳的对质,不如说是各自借助对话形式而展开的心灵独白。萧峰的话语,段正淳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萧峰注入在话语中的信息,段正淳根本没有挨着边。如果仅仅是零信息交际——提供给对方的有效语用信息为零,也不至于酿成悲剧,偏偏段正淳是个敢做敢当的坦荡人物,根据自己的经历,自然而然地毫不经意地误解了萧峰的意思,彻底置换了话语负载的原有信息,并在羞愧中加以承认。萧峰的直觉告诉自己,段正淳儒雅、坦诚、有礼,“对友仁义,对敌豪迈”,全然不似奸诈之徒,“不由得心下起疑”,真希望段正淳能否定这一切,然而,他却“承认”了。
  让人想起胡中藻来。清代大学士胡中藻的诗句“一把心肠弄浊清”被人告发,自称“十全老人”的乾隆皇帝作了朱批:“加浊字于我大清国号之上,是何肺腑?”于是,胡中藻被杀。让人想起阿Q来,不自觉的阿Q 把参加革命叫做“投降革命党”,“我本来要……来投……”,阿Q未完的话语,被光头老头子和长衫人物解码为“投案自首”,并以此为据判了阿Q死刑。乾隆、老头子和长衫人物在故意曲解话语,为达到特定目的将自己的意思强加在话语上面。而萧峰与段正淳的对话,并无任何强制、高压的因素介入,纯粹是一个语义陷阱、一场误会,这就更加凸显了其悲剧的色彩。
  语言是音义结合的符号系统,萧峰与段正淳一词一语,本身皆有意义,叫语言意义。语言意义在语境中的映射才是内容。语言有多义词、多义短语、多义句,还有多义的句群和段落,甚至借物写人、托物言志等运用隐喻、象征的文章,亦可看成是多义的篇章。同一言语片段投射在两个事件上,就会造成多义或误解。《塞上牛羊空许约》给“多义句群和段落”的研究提供了一个范例。可以说,语言大师金庸,同时也是语言学大师。
  受话语、语境、前提等诸多因素的影响和制约,听读者不自觉地偏离了话语本身含义,进行错误解码,叫误解。就人物而言,酿成悲剧的误解,当然是语言失误;然而在作者手中,误解显然是推动情节、塑造人物的重要手段。曹操误解了“缚而杀之”,将吕门尽数斩杀,面对陈宫的责词,说出“宁可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经典话语——这个误解情节,奠定了曹操乱世奸雄的性格基调。鸣凤决定以身殉情,临终前想再看觉慧一眼,觉慧忙于写作,没能解开鸣凤“去了”“走了”的弦外之音,铸造了一生中永远的心灵伤痛。误解对展示人物性格、推动情节发展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作者设置的误解情节越是重大、奇妙,上下联结的线索越多,就越容易出现漏洞。萧峰要报大仇而无意中杀死阿朱,这一设计堪称绝妙,在整个作品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为了堵塞各种漏洞,作者绞尽脑汁、苦心经营,前面埋了大量伏笔,后面做了多层照应。如阿朱乔扮白世镜,“其技如神”,但康敏仅凭两句偷情暗语,就识破了真假,然后不动声色地布下陷阱——谎称段王爷就是带头大哥。又如,少林寺里,在萧远山的语言激逼下,带头大哥玄慈的身份即被揭开,段王爷竟然懵里懵懂地下意识地走了出来,以为虚竹也是自己的“又一个”孩子。段王爷一生被情所困、为情所累,心存愧疚——潜意识里浓重的自咎情结,成为误解萧峰话语的心理动因。
  金学大家陈墨认为,萧峰以“此事想及便即心痛,可不愿当着众人明言”为由,对“雁门关外”、“乔三槐夫妇”、“如何化装成我的样子杀了玄苦大师”、“丐帮的徐长老”等等关键词语只字不提——“萧峰与段正淳‘对质’这场戏,却有太明显的人为痕迹”。而且“这种人为的巧合,对萧峰的性格未免大有损伤”。对质中确实存在人为痕迹,不过,作者倾力打造的“唯大英雄能本色”的“北乔峰”,心思机敏缜密,并不只是血性莽汉,这在血战聚贤庄等情节中表现得非常突出。对不堪回首的惨痛往事,“不愿当着众人明言”是可以理解的。更重要的原因却是,他盘算着段王爷单独赴约后,一切尚可细加查明;又能避免范骅、华赫艮等赤胆忠心的好汉以及段氏家人同遭杀戮——这正表现了萧峰性格中精细、缜密、理性的一面。然而,深深爱着萧峰的阿朱,无意中得知了苦苦追寻的“大恶人”竟是自己的生父,情与孝难以两全,她非常痛苦、不舍地选择了自我牺牲。萧峰怎能想到,来青石桥赴约的竟是阿朱?“他”爽快而彻底地承认当年的“恶行”,没留给萧峰再行核实的任何机会,欣然愿意领受五记降龙掌作为惩罚与报应。可见,对质中的误解是萧峰击毙阿朱的导火索;天意弄人,阿朱代父受过,冥冥之中错过了澄清事实真相的最后机会。金庸有意将阿朱的纯美心灵——人类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成就了一曲震撼人心的悲剧。至于武林高人段王爷,何以对雁门关惨案、北乔峰身世一无所知;以及“五十来岁”的段王爷,如何能在三十年前就做了统领中原的带头大哥等,确实存在漏洞,成为作品的硬伤。
  周日安,男,文学博士,广东佛山科技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