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嵇康《琴赋》与《声无哀乐论》之比较

作者:徐晴岚




  嵇康,魏晋时思想家、文学家、音乐家。魏晋之交,政治黑暗。当权的司马氏以“名教之治”为名剪灭异己、杀戮名士,文人名士无不心惊。作为当时文人领袖的嵇康,公然反对。他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轻贱唐、虞而笑大禹”。他的诗长于四言,《幽愤诗》尤为著名,文以《与山巨源绝交书》最佳,前人评价“千古绝调”。又酷好音乐,终身与琴为友,尤以弹《广陵散》著称,声调绝伦。所作《琴赋》前人认为“精当完密,神解入微,为音乐诸赋之冠”。他的《声无哀乐论》影响深远。直至今日,对建立新的科学的音乐美学体系还具有启发与借鉴的意义。后因与司马氏政令不和,受钟会构陷而被杀。《声无哀乐论》是嵇康所作音乐美学论著。《琴赋》则是他琴学理论及实践经验的总结。
  李泽厚专著《中国美学史》对嵇康乐论的评价中说:“嵇康在《声无哀乐论》中系统的论证了他对乐的本质的看法。其中包含着三个相互关联的问题:首先是乐的本体论……其次是乐的声音与人的情感的关系问题,即声是否有哀乐的问题。最后是乐的社会作用问题。”嵇康认为“音声之作,其犹臭味在于天地之间……其体自若而不变也”。“乐之为体,以心为主。故无声之乐,民之父母也”“……声音以平和为主体,而感物无常……”嵇康依据他的唯物主义元气论的宇宙论,认为音乐源于物质的自然界。即构成乐的实质的根本性东西,是从宇宙天地而来的。五音皆产生于自然,且有一种不变的本体。这一本体论的观点深深的影响了其后的许多代思想家、音乐家。基于这一本体论,嵇康得出声无哀乐的结论,即乐音与人的情感并没有多大关系。“声音有自然之和,而无系于人情。克谐之音,成于金石;至和之声,得于管弦也。”音乐的善恶美丑自有其客观规律与人的情感哀乐无关。在乐的社会作用问题上,嵇康认为“八音会谐,人之所悦,亦总谓之乐。然风俗移易,不在此也”。他明确的否定了儒学主张的音乐“应治乱,明教化,移风易俗”的社会作用,而强调音乐对个人的作用,“宫商集比,声音克谐,比人心之至愿,情欲之所钟”。肯定了音乐的娱乐作用、美感作用,而不是道德教化作用。
  嵇康的《琴赋》不论在文学史上还是音乐美学史上都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从文学史上来说,以其鲜明的艺术性、富丽的辞藻为人称道,甚至改变了两汉以来乐赋的风格。何焯《文选评》中称之为“精当完密,神解入微,为音乐诸赋之冠”。另一方面《琴赋》又融入了嵇康平生的美学追求及艺术创作经验,兼具理论性,是了解嵇康音乐美学思想的一把重要钥匙。
  《琴赋》一文可分为四个部分。在序言中嵇康阐明了《琴赋》的创作动机;正文第一部分是琴的制作;第二部分是琴乐的演奏及效果;第三部分是琴乐的审美。
  嵇康在序文阐述其创作动机时说:“然八音之器,歌舞之象,历世才士,并为之赋颂,其体制风流,莫不相袭。称其材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美其感化,则以垂涕为贵。丽则丽矣,然未尽其理也。推其所由,似元不解音声;览其旨趣,亦未达礼乐之情也。众器之中,琴德最优。故缀叙所怀,以为之赋。”他批判了两汉以来的乐赋,虽华丽然而放纵于煽情的感官描述,沉溺于“危苦、悲哀、垂涕”等情感中,而不能深入探求音乐的本质及内涵。
  在正文第一部分,嵇康从琴材质的来源说起,用夸张的手法,华丽的辞藻,表达了他对琴这一乐器的无限推崇,为“琴德最优”一说埋下伏笔。
  正文的第二部分,从“及其初调”写起,对琴的演奏手法、演奏曲目、演奏效果都有十分精当的描述。嵇康用绮丽流畅的骈偶,勾勒出《白雪》《清角》《渌水》《清征》等琴曲的音乐形象。并且用准确的语言阐明这些音乐形象所表达的情感和意识。比如“宽明弘润,优游躇跱”“或徘徊顾慕,拥郁抑按”“时劫掎以慷慨,或怨嫷而踌躇”“忽飘摇以轻迈,乍留联而扶疏……”笔者认为这些句子中所表达的情感,既是作曲者的情感,也是演奏者的情感,更是欣赏者应该从乐曲中体会到的情感。波兰美学家苏珊·朗格说“我们叫做‘音乐’的音调结构,与人类的情感形式——增强与减弱、流动与休止、冲窘与解决,以及加速、抑制、极度兴奋、平缓和微妙的激发、梦的消失等等形式——在逻辑上有着惊人的一致。这种一致恐怕不是单纯的喜悦与悲哀,而是与二者或其中一者在深刻程度上、在生命感受到的一切事物的强度、简洁和永恒流动中的一致。这是一种感觉的样式或是逻辑形式。音乐的样式正是用纯粹的、精确的声音和寂静组成的相同形式。音乐是情感生活的音调摹写”。音乐的确是最能表达情感,最能引起人们情感共鸣的艺术形式。
  正文的第三部分,凭借他丰富的音乐实践经验和对琴乐的深刻理解,嵇康从审美的环境、审美的感受、审美的心理,尤其是对审美主体的要求等几个方面,用极为形象的语言阐明了他的见解。审美是人类的一项高尚的精神活动,需要有和谐的环境:“若夫三春之初,丽服以时,乃携友生,以遨以嬉。涉兰圃,登重基,背长林,翳华芝,临清流,赋新诗。”“若乃华堂曲宴,密友近宾。兰肴兼御,旨酒清醇。”而音乐确实是可以表达情感并感染听众的“诚可以感荡心志,而发泄幽情矣”。当然,一定的音乐最容易引起具有某种情怀者的情感共鸣:“是故怀戚者闻之,则莫不憯懔惨凄,愀怆伤心,含哀懊咿,不能自禁。”“康乐者闻之,则欨愉欢释,抃舞踊溢,留连澜漫,嗢噱终日。”“若和平者听之,则怡养悦愉,淑穆玄真,恬虚乐古,弃事遗身。”因而作为审美对象的琴乐,也会对审美主体有所要求:“然非夫旷远者,不能与之嬉游。非夫渊静者,不能与之闲止。非夫放达者,不能与之无郄。非夫至精者,不能与之析理也。”所以嵇康最后十分感慨地说:“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惟至人兮!”
  在《声无哀乐论》中嵇康强调音乐本身只有高低快慢强弱之分,是没有感情,没有思想内容的。然而,他在《琴赋》中却细腻的描绘了琴曲中的音乐形象“状若崇山,又象流波。浩兮汤汤,郁兮峨峨”。并明确揭示出琴曲所表达的思想和感情,如《唐尧》的“宽明弘润”、《微子》之“优游躇跱”。还提到有的琴曲“劫掎以慷慨”,有的琴曲“怨嫷而踌躇”,甚至认为“《流楚》窈窕,惩躁息烦”,似乎有感化人心的作用了。这些都是他的演奏心得,是有实践基础的。这种实践心得明显与“声无哀乐”说相矛盾。
  分析这种矛盾产生的原因。笔者认为,嵇康写《声无哀乐论》是有历史原因的。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中,司马氏横行无忌、疯狂杀戮名士的行径都打着“名教”的幌子,甚至嵇康本人之死也是受一个莫须有的“不孝”的罪名的牵连。在这种恐怖的思想禁锢中,嵇康为一吐心中块垒,用最激烈的语言来驳斥“名教”观点,于是写了《声无哀乐论》等一系列文章,难免有些偏激。而《琴赋》是他于一生“无变”“不勌”的音乐实践中,在对音乐美的眷恋与追求中有感而发。文学史上有“作品大于思想”一说。例如:政治上极为保守的巴尔扎克在创作实践中却十分激进,他的作品深刻的揭露出资本主义社会的丑恶。这里,我们可以说“实践大于理论”,虽然为了揭露、反击司马氏夸大礼乐道德教化的社会功能,以名教为其剪灭异己、夺权篡政张目的手段,嵇康在理论上忽视了“音乐”和“乐音”的区别,完全否认音乐的表情性和思想性。但在他自己的音乐实践中却不由自主地突破这一局限,陶醉在音乐形象和音乐所表达的情感中,追求音乐美的极致。
  徐晴岚,湖北师范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