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赵玉菡散文三篇

作者:赵玉菡




  咖啡时光
  
  直到现在,我仍然记得那个傍晚,我在西街寻找爱尔兰咖啡的傍晚。一抬头,望见一丛小小的雏菊,在某间小店二楼的窗台上,平静地绽放。沿着它的方向,我一路走过去,看见一爿小店,店门上深褐色的木质匾额上点缀着四个圆润流畅的汉字:明园咖啡。
  这是西街唯一一间招牌上没有任何英文字母的咖啡屋,也是唯一一间没有服务员在店门前招徕客人的咖啡屋,还是西街最小的一间咖啡屋,被隔壁大气的酒吧与西餐厅挤在中间,小得足以让人忽略它的存在,若不是那盆小小的雏菊,我几乎第四次路过它并错失它。
  发现它的时候,或多或少都有些惊讶。然后,在看到它那么多与众不同之处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好感也悄悄地爬上了我的心头。
  没有服务员发现我站在门口,于是自己推开店门,径直走到吧台前。咖啡师正专注于手中的咖啡,完全没有觉察到我在他对面。看他沉醉认真的神情,我不忍心打扰,只好耐心地坐在一旁等他调配好手中的咖啡,小心地放在服务员手中的托盘中,才和他说了第一句话:
  “请问有爱尔兰咖啡吗?”
  “有”
  “请问是怎样一种咖啡呢?”
  “是起源于都柏林的一种咖啡,或者说鸡尾酒。因为其中混合了威士忌的淳烈与咖啡的香浓。”
  “那么是什么样的威士忌和什么样的咖啡调配呢?”
  “威士忌当然要用爱尔兰威士忌,而咖啡,我们一般会选用酸度性比较弱一点的咖啡来中和酒的烈性,比如蓝山,比如曼特宁。”
  “就只有咖啡和酒吗?”
  “咖啡做完以后我们还会沿着杯口再打一层鲜奶油。”
  我有些不甘心,继续问,
  “那么你们是用什么样的杯子盛装咖啡呢?”
  “爱尔兰咖啡要用特制的玻璃杯盛装,不能用一般的瓷杯。”
  这次轮到我说不出话来,我实在有些惊讶他的答案都是我心里所知所想的,这是第一次有人很有耐心地回答对我的所有问题,所以我有理由相信在这里一定能喝到纯正的爱尔兰咖啡。
  “那么你要不要来一杯呢?”
  我略微迟疑,却说出了我从来都没有想过的答案——
  “不用,我要一杯曼特宁。”
  “好吧,请随便坐。”
  那是一间阁楼式的咖啡屋,我沿着吧台内侧的木质楼梯,伴随着轻微晃动和吱吱轻响走上二楼。
  古老的木质书架一半嵌进墙壁,另一半又微微凸出,书架中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留言本,整整两层。另外两层空间则陈放着各式各样的咖啡杯,精致的质感只用眼睛就能感觉到。
  环顾左右,小小的店中只有两三个客人,他们在低声交谈着,时而又低下头啜饮一小口咖啡尽量不发出声响,避免破坏屋内美好的氛围。木质音响里放着简单的民谣,忧伤缓慢的节奏下,一个男人苍老的声音浅吟低唱,如泣如诉。栏杆旁的藤编报篓里,随意地放着几本旧书,每一页,都有抚摩的痕迹。报篓旁有一盆绿得可以挤出油来的吊兰,为这个以棕褐色为主色调的小屋带来一丝清雅,同时,又在咖啡的香气中氤氲出一种沉稳。总之,在那方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没有浮躁,没有慌乱,没有速度,几乎没有一切与快有关的东西,有的只是缓慢的岁月与飘逝的光阴。
  我在临窗的木椅上坐下,咖啡也很快被端了上来。
  小心地饮下第一口,一种浑厚的芳香立即充斥于我的所有感觉器官中。那是之前从未尝试过的复杂感觉,却又不是咖啡的苦涩,抑或是香浓这么简单的词语所能形容的,想象中的爱尔兰咖啡或许正是这个味道,可是那不是爱尔兰咖啡,而是曼特宁咖啡啊。我想不通原因,却也只能小心地体味着这种感觉,一口一口,细细咂摸。
  渐渐入夜了,窗外那些耀眼的霓虹又在暗夜里擦亮了眼睛。一些流年往事从指间溜出,跳进咖啡杯中,又被我喝进心里,一幕一幕,像放电影般重复闪过。突然觉得有一种难以倾诉的缱绻无法拒绝,一种难以稀释的情愫挥之不去。立刻翻开桌上的留言本想记录下当时的心情,可是提起笔,却又不知该写些什么,不知该如何下手。似乎有千言万语都郁积于心中却又找不到排遣的出口。文字的枯竭,让我在明园静坐的那个夜晚心惊胆战,直到现在仍然后怕。语言的苍白脆弱来不及描述当时的心情,也无法描述。
  可是当回忆越来越浓烈,越来越清晰时,我终于又找到了记忆中的爱尔兰咖啡。像看一场黑白默片般重温了当时的情景。
  那是怎样的一个又一个躲在被窝中读书的日子啊!手电筒微弱的亮光让我不得不一字一顿地去读那些美丽的文字。可也正是在那片温暖的光圈中,我第一次读那本《爱尔兰咖啡》;第一次知道有位伟大的诗人名叫叶慈;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代表自由与宽容的咖啡叫做“爱尔兰咖啡”;第一次明白“Farewell”与“Goodbye”的区别;第一次了解原来爱情是这样一件事情,它可以让人一直隐忍着思念不去占有,而是想尽办法为那个人在心里留出独一无二的位置;也第一次明白原来咖啡中也是可以溶入感情的,那苦涩又香醇的口感是经过发酵了的眼泪孕育而出的味道。
  想起这些,也使我终于明白原来一直以来并不是真的想要找寻那杯“纯正的爱尔兰咖啡”,而是找寻当时读书的心情。那些在我再也回不去的时光里静静流淌的心情。也许正是因为回不去,才魂牵梦萦,才苦苦追寻,才隔着多远的距离也还是执着地向往,才在某个脆弱的时刻想要寻求安慰,才一直将它们收藏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不舍得丢弃。
  而那颗年少而坦荡的心,总是充满太多梦想与憧憬,有着挥霍不完的精力与时间,即使为着一个简单的愿望便可以跋山涉水,不辞辛劳。比如,我至今已记不清有多少次在那些同样记不住名字的咖啡厅点一杯名为“爱尔兰”的咖啡。又比如,在西街游荡三遍只为了寻找记忆中的那杯爱尔兰咖啡。
  可是,当我以为自己已经找到时,却终究没有点那杯已经翘首期盼了这么多年的爱尔兰咖啡。在咖啡师问我的一刹那,我开始迟疑,开始害怕。因为突然想起某个诗人说过的一句话:“回忆就是回不去的记忆。”
  是啊,因为没有人知道时间行走的方向是向左还是向右,所以也无从知晓与它相反的方向,于是便无法沿着它的足迹一路回溯,寻觅真迹。可是偶然回首,却发现回忆将往事都打上一层淡淡的晕彩,剥离了那些曾在当时当地有过的或许欢喜或许忧伤或许娇纵或许躁动的情绪。如果我苦苦追随,即使耗尽全力也要将它们找寻,结果终于如愿,可是当再次打开时,却发现它们已经没有了记忆中唯美的姿态,反而衍生出些许陌生些许苦涩些许仓皇些许孱弱。于是又开始后悔当初千山万水踏遍的执着。那么,这种追寻,我宁愿主动放弃,正如我为了圆年少时心头久久缠绕的那个梦想,寻找了那么多年,终于找到一杯纯正的爱尔兰咖啡时,却在最后一刻选择放弃品尝。不是因为为我调制咖啡的人不是书中那个饱受思念煎熬的酒保,也不是因为我所在的咖啡馆不在都柏林,更不是因为我不是书中那个时时刻刻品尝着幸福却被蒙在鼓里的女主角。而是因为我已经不是当年躲在被窝中偷偷读书的懵懂女孩了,那样的时光我再也回不去了。就像人不可能同时跨进同一条河流也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当年的手电筒,当年那本书,当年因为感动而流下的第一滴泪水都找不到了。而我,注定只能在记忆中抚摩它们,感受它们。如果在现实中傻傻的找寻,得到的可能只会是记忆中的完美情节破碎后的颓败与失落。
  如果当年的失,可以用今日的得来补偿;那么当年的得,却要更加小心的保管,不要因为贪心地想要再一次品尝而酿成今日的失。所以既然回不去,就把那份美好小心收藏,放在心里那个属于它的角落里,上面写上小心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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