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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萧红的城市
作者:红 柯
二○○五年至二○○六年在陕西写《乌尔禾》时,酷热难熬,画上最后一个句号时正是盛夏,我在这本书的后记中就坦言我对冰雪世界的向往,真想变一头北极熊或企鹅漫游在地球的天灵盖上。回陕西这些年一直暖冬,我都分不清冬天与春天的区别了,虽然去过几次新疆,都是七八月份,只能在想象中体验冰雪世界。二○○七年冬天,陕西跟全国大多地方一样迎来了暴雪,连下二十多天,我几乎天天外出,也稍稍满足了我对寒冷的向往。这才是冬天。
也是跟哈尔滨有缘,我本一书虫,直到中年才有了书房,这场大雪让我兴奋,转遍家具城,最后选中哈尔滨的书柜,纸箱里的一万多册书全上了架,就有了去哈尔滨的机会,就在书架上找到那本《呼兰河传》,当然还有《马伯乐》、《生死场》等等。
天气出奇地好,从飞机上可以看见大地,估计是内蒙古吧,有沙漠,有雪线,有河道、山峦。东北我只去过大连,算是在东北的边上溜了一下,到黑龙江算深入到关东的腹地了。地面上没有想象中的冰天雪地、大森林,松花江也是枯水期,今年冬天东北就没怎么好好下雪,雪全跑到南方了,跑到不该去的地方了,东北也是少有的暖冬。
吃过饭,跟罗伟章去逛街。住的马迭尔饭店是个百年老店,紧挨有名的中央大街,石头地面,两边全是欧式建筑,亚洲最长的步行街,夜里十点了,行人稀少,有了寒气,也有了快感。欧式楼房都不高,四五层,许多俄罗斯商品城还在营业,专营俄罗斯特产,有浓厚的异域气息。我在中亚腹地天山脚下呆过十年,在乌鲁木齐,在伊犁,在塔城,在阿尔泰的布尔津、哈巴河,这种多文化多民族的气息太熟悉了,哈尔滨更浓烈更集中,清朝末年就有铁路,就有十几个国家的领事馆,民国初年就有东方小巴黎的说法。萧红的许多小说、散文写了哈尔滨,萧红的文学生涯从哈尔滨开始,终于炮火连天的香港,都是国际色彩比较浓郁的地方。短短十年的文学生涯,辉煌的文学成就与辛酸的人生遭遇,我总是告诉我的学生,尤其是女学生,萧红的作品多么好啊,可老师真不希望你们过萧红过过的日子,老师衷心希望你们过冰心老太太的一生,多么完满的一生,母爱,巨大的爱,给孩子们的爱,近于宗教的爱。也可能,是冰心老人的父亲遭受过甲午海战的大难,早早替孩子们承担了,冰心老人的一生平安而祥和,这也是中国人梦寐以求的理想生活,尤其是女性、知识女性。
另外一个与萧红相近的作家是张爱玲,可以说是民国的几大才女之一吧。也可能是阅读上的先入为主,也许是我本人是农民的儿子,生于大野,又久呆大漠,我还是更偏爱萧红。相对张爱玲的热心读者而言,我读张爱玲也是比较早的。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六年二月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品原本选印——传奇》刚出版我就买到了,也很喜欢,带到新疆,当范文介绍给学生,教学生写作文,训练技校学生最基本的写作技巧。张的作品还真管用,我的学生作文还得过全国作文比赛奖呢。文学欣赏课就只能讲萧红了,欣赏艺术与美就不仅仅是技巧能解决的问题了。
在索菲亚教堂有许多图片,有俄罗斯人,有闯关东的山东农民,有赛马,有舞会,还有一张萧军萧红的合照,在书上见过,太小,这里的是大照片可以看见萧红手里的香烟。不用去萧红的故居,对我来说,在哈尔滨就可以了,这座城市对我而言,就是萧红,我购于一九八○年的《呼兰河传》就随身带着,扉页上就是萧红一九三三年在哈尔滨。在哈尔滨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东北作家群能写出那么高质量的作品,当时让中国文学界大吃一惊,那种意境风格语言,是内地文坛少有的,一时还不习惯,国际化的大都市,欧洲文化的影响之外,还有东北亚特有的黑土文化、原始的萨满文化、森林草原渔猎文化,互相渗透杂交而优质,古老而现代。那个年代的巴黎现代艺术正是在发现了东方原始艺术以后发生了一系的革命,顺着大铁路又回到东方艺术的原发地,东北作家群应运而生。《生死场》、《呼兰河传》的字里行间渗透着黑土地的精魂,也弥漫着现代艺术的气息,不能不使人想到康定斯基、夏加尔。这些俄罗斯流亡艺术家的艺术风格。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哈尔滨曾是俄罗斯流亡者在远东的文化中心,也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失去家园的萧红,写出了杰作《呼兰河传》,真正的天鹅之歌,苍凉哀恸又有民间生活的温情。
晚上去松花江边看有名的冰雪大世界,用冰块垒起的童话世界,有天安门,有伦敦西敏寺,有法兰西建筑……冰雪世界让我兴奋的是零下十五度的寒冷,我十多年没有体验到这种寒冷了,我在阿尔泰体验过零下三十八度,呼吸就比较困难了,但身上舒服啊。在寒冷中脑子格外清晰,跟水晶一样,五脏六腑被擦洗过似的,每个毛孔都闪闪发亮。我从中学冷水浴,上大学时,没暖气,那时候冬天还是很冷的。雪也大,我早晨去长跑,回来用脸盆弄来雪,用雪擦身子,同宿舍的人就在被窝里啰嗦开了。白雪贴着皮肤,皮肤很快就热了,冒汽了,穿上衣服走到户外身轻如燕,整整一天都劲头十足。我总以为冰雪、生命、青春、童话是连在一起的。太感谢哈尔滨人了,用冰块人造一座冰宫,跟梦幻一样。我也明白了,为何在北欧有那么丰富的神话史诗,有那么动人的童话,还有哲学,还有雷电般的交响乐,人类精神世界的顶峰、人类耸入云天的灵魂总会有一个大自然背景。在寒冷中沉思幻想,充满灵气。如果说水有灵气的话,雪的灵气就丰满多了,雪是飞翔的,是充盈于天地间的精灵。我曾写了小说《雪鸟》,写天山脚下一条叫奎屯河的河流,奎屯,蒙古语寒冷的意思,阿尔泰山的主峰原来就叫奎屯山,我在长篇《大河》的结尾处写到了奎屯山。奎屯的纬度应该跟哈尔滨差不多,寒冷多雪且河流湖泊环绕。我们在冰寒世界还吃了冰糖葫芦,我吃了两串,让冰进入内心。
第三天去二龙山滑雪,确实是人生的第一次。唐晓渡、熊正良、罗伟章与我都是第一次滑雪。先在平地演练,就摔了好几次,练出胆来,就到坡上去,还是掌握不了速度与方向,前边有人,煞不住,只好自己把自己放倒,放倒了三次。回到休息室,脱下滑雪鞋抬脚走路好像要飞起来了。熊正良说:我终于明白轻功是怎么练出来的。明年这时候,世界大学生冬季运动会在哈尔滨举行,全世界的青春男女到这里来一展风采,想想就让人激动,过了四十岁又年轻了一回。
(选自《人民文学》200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