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换一个角度看娜拉的悲剧命运

作者:陈 琦




  《玩偶之家》中娜拉的反抗,伟大而悲壮,长期以来形成的文学批评方式中潜在着一种思维倾向,即向社会寻找原因:认为在旧的社会制度没有被彻底推翻以前,在妇女没有取得在政治经济上和男子完全平等的权利以前,妇女想要以个人奋斗冲出家庭及社会去追求幸福和自由,是根本不可能的。我认为探讨人物悲剧命运,不应仅仅归咎于社会原因,而忽略人物自身文化心理的束缚。对娜拉悲剧原因的探讨,我认为应从立足于对社会环境的观照的同时,也要转向对人物性格内在矛盾的挖掘,反省人物自身。娜拉的悲剧不在于追求个性解放和幸福自由,恰恰相反,是在于对这种追求的不彻底和不坚决。
  易卜生笔下的娜拉无疑是一个积极的进步的妇女形象。一方面,她天真活泼、美丽善良;另一方面,她又敢于反抗丑恶势力、敢于冲破海尔茂的家庭男子专制,追求人格的独立和生活的自由平等,富有叛逆精神。“砰!”娜拉走了,把所有的积怨和不平都集结在这一响亮的关门声中,无疑是对海尔茂为代表的视妇女为玩物的人的一声痛击。这种勇气也的确让人佩服,正因为这样,娜拉在世界文学史上才获得了经久不衰的生命,长期以来为人们所称颂。不过,作为一个真正的妇女解放的形象,娜拉还存在着明显的缺陷,她在追求人格独立的同时,还深陷在小资梦想的迷梦中。
  首先,从娜拉自我觉醒的程度来看,娜拉只是从表面上认识到她自己处于“玩偶”地位,而没有从本质上认识到她丈夫把她当作“玩偶”乃是“金钱”的罪恶。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海尔茂把追求“金钱”当做唯一的生活目的,他对地位、权势的追求最终也只不过是为了满足这一欲望。他把金钱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宝贵,病危的时候,他坚决不许妻子借钱给他治病。就是平常,他对妻子也丝毫不肯放松。娜拉是否吃了“杏仁甜饼干”,是否喝了“果子露”他都要过问。他也有爱,不过这种“爱”是以“金钱”作为标准的。当他的妻子言行没有触犯他的物质利益时,他就十分宠爱她,甜腻地叫她“小松鼠儿”、“小宝贝”、“小百灵鸟”、“迷人的小妖精”。可是,当发现妻子背着他“冒名借款”时,他却大发雷霆,呵责她断送了他的前途,毁灭了他的求财之道,辱骂她是“伪君子”、“坏东西”、“撒谎的”、“下贱的”、“可恶的”女人。这一切说明:海尔茂的不讲夫妻感情,不讲家庭道德,拿娜拉当“玩偶”使唤,完全出自“金钱”的驱使。但是,娜拉在自我觉醒的过程中自始至终没有认识到这一点。
  娜拉这种认识上的局限,是和她自身对物质生活的过分追求分不开的。她原来所向往的物质生活“不单是不缺少日用必需品,还要有大堆的钱——整堆整堆的钱”。当她听说丈夫当上合资股份公司的经理之后“可以拿大薪水,分红利”,简直高兴得发狂,觉得往后的日子“爱怎么过就可以怎么过了”。想起来“真高兴”、“真快活”,娜拉这种对金钱的强烈追求,自始至终没有改变。她出走前,对海尔茂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改变到咱们在一块儿过日子真正像夫妻”。这明显的只是从道德的角度提出了改善夫妻关系的问题。娜拉自身已经陷入“金钱”迷梦,当然不可能认识到“金钱”的罪恶。娜拉这种认识上的局限,说明她自我觉醒的程度是有限的。
  其次,娜拉没有找到自我解放的正确途径。她要追求生活的自由,人格的独立,夫妻关系的平等,是决不可以一走了之的。关于妇女解放的问题,恩格斯曾经指出“只要妇女仍然被排除于生产之外,而只限于从事家庭的私人劳动,那么,妇女的解放,妇女同男子的平等,现在和将来都是不可能的。妇女的解放只有在妇女可以大量地社会规模地参加生产,而家庭劳动只占他们较少工夫的时候才有可能”。妇女只有摆脱家务劳动的束缚投身到社会劳动中去才能求得解放,娜拉始终没有认识这一点,更没有认识她应该这样做。在同海尔茂关系正常的时候,她满足的是“每天跟孩子们玩玩闹闹,把家里的一切事情完全按照托伐的意思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她向往旅游生活,厌恶社会劳动。林丹太太想“找点工作——机关办公室一类的事情”。她出来劝阻,认为那种工作很辛苦,要她到海边去休养。特别是在为了给托伐治病,娜拉私自欠下了一笔债。为了还债,她省吃俭用,还每天躲在屋子里做些抄写工作,直到深夜。但是她却并没感觉到自己的价值,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可以工作,她只是觉得这是一件很高兴很骄傲的事情,等到了好多好多年以后,到她自己已经不再这么漂亮的时候,托伐不像现在这么爱她的时候,再把这件事情说出来,让托伐觉得惊讶、高兴,吸引丈夫对她的爱。就是到最后,也没有认识到,她之所以处处受丈夫支配、役使,主要原因就在于她一时沉溺于家庭事务,而没有取得与她丈夫同等的参加社会劳动的权利。在她的心目中,只要与不讲感情、不讲道德的海尔茂脱离关系就可以摆脱自己的“玩偶”地位。这样,她就很自然地把从家庭出走当作自我解放的唯一手段。作为一个寻求自我解放的叛逆女性,如果她找不到自己受欺凌、被玩弄的根源;如果她没有考虑或者找不到自己的出路,那么她的反抗就带有盲目性,她要真正求得自身的解放是不可能的。她出走的结果,正如鲁迅所说:“不是堕落,就是回来”重作玩偶。“娜拉留在了不可知的人生野地上,没有人告诉她,她是否会找到通往目标的道路。路漫长遥远,从她迷失的地方看来中间相隔的距离远不可测。”
  由上可见对个性解放的片面认识以及独立经济能力的缺乏,使她最终只能被社会吞噬。她的命运清楚地表明,在没有彻底的个性解放,没有真正的精神独立之前,女子仅以离家出走的个人反抗形式去谋求自己的独立和权利,往往只能以悲剧告终,正如恩格斯所说:“妇女解放的第一个先决条件便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劳动中去。”“悲剧产生于个性,产生于内部自我与外部世界的脱轨。”“来自自身的根深蒂固的观念的压迫和阻碍比来自外在的压迫和阻碍,更加难以对付。”娜拉的时代已经随着历史的车轮远去,她的反抗精神和失败的教训却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们。正如泰戈尔的名言:“天空虽不曾留下我的痕迹,但我已飞过。”此生无憾,美丽永存。历史和文学史留下了她的身影,就是最好的证明!在她身上我们看到女性解放不仅仅要依赖社会历史条件,更取决于女性自身的独立和自强不息的精神。
  
  陈琦,教师,现居湖南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