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论韦庄词中的月意象

作者:李 盈




  韦庄(863-910)字端己,京兆杜陵人,出身世系大族,为晚唐五代时期一位才能卓越的词人,他现存的词作合三首存疑词,共二十三调、五十七首,《花间集》中收录了四十八首。在他这五十七首词作中,大多是从女性的视角来叙述伤春怀人,相思惆怅的感伤情绪。在意象的择取上,频繁的出现了花、钗、髻、烛、衾、枕等等事物,而其中约有近半数多达二十一首词中都纷纷言及月这一意象,本文试就这个千古以来被历代文人赋予了丰富涵义的意象展开论述。
  
  一、以月为景
  
  月亮,作为宇宙中一个永恒出现的天体,自古以来都为作家们敏感的书于作品之中,它周期性的圆缺变化,正象征了人生无征兆的离合悲欢,南朝谢庄《月赋》开借月咏别之先河:“美人迈兮音尘绝,隔千里兮共明月。”在韦庄的笔下,也是如此。相思离别之际,仰望天上明月,天上月圆,人间月半,怎能不撩动离思?此时的月亮,正烘托了深深的离情别绪。他的这一类的作品最多,共十六首。
  如《诉衷情》其一:“烛烬香残帘未卷,梦初惊。花欲谢,深夜,月胧明。何处按歌声,轻轻。舞衣尘暗生,负春情。”一位被弃女子深夜从梦中惊醒,眼前的红烛只余残泪,窗外花将谢,月朦胧。耳边似乎听到谁在轻声的吟唱,想起自己曾经身着的舞衣,如今却满是灰尘,值此暮春之夜,她还怎么能够继续安睡?
  又如《清平乐》其二:“野花芳草,寂寞关山道。柳吐金丝莺语早,惆怅香闺暗老。罗带悔结同心,独凭朱栏思深。梦觉半床斜月,小窗风触鸣琴。”初春时节,遍地野花,萋萋芳草,闺中人想象着自己的心上人正寂寞的行走在关山古道,窗外柳树正发新芽,黄莺尚且解语,然香闺之中,只有自己无人知晓的渐渐老去,自怨自艾的心情油然而升,她独自凭栏,后悔当初不该结这同心方胜,梦醒时分,半床无人,只有月之清辉洒下,静静的听,风儿拂过琴弦,似乎也微微发出了声响,可见夜之静谧。与之相类似的《更漏子》:“钟鼓寒,楼阁暝,月照古铜金井。深院闭,小径空,落花香露红。 烟柳重,春雾薄,灯背水窗高阁。闲倚户,暗沾衣,待郎郎不归。”同是春深夜半之时,不同的是,前一位思妇是梦醒见月,而后者则是倚门而泣,静静地看着明月映照古铜井栏之上,相比而言,后者的相思之情似乎更为深邃。
  在这几篇词作中,韦庄都是以女性的意识、女性的语言来写女性的相思之情,读来如临其境,如听其声,倍增哀婉。叶嘉莹先生称之为“双性的结合”,她说“盖词在唐、五代初起之时,原但供宴舞之用,而歌者大都为女性,为适合歌舞之环境及歌者之身份,故词中所写者多为女性,且常以女子之口吻出之……温、韦之作品,便正可为此一派之代表。唯是端己词中,无论其为以男性之口吻写女性,抑或为以女性之口吻为自道之辞,皆带有极浓厚之主观色彩……”(《迦陵论词丛稿》)这样,能够使词在语言上直抒情绪,在表情达意上更细腻、更含蓄。
  另外,在大量使用“双性”视角写女性心情的同时,韦庄也不同于五代时期其他词人,常常在作品中真实表现自己的看法,自己的人格。如《荷叶杯》其二:“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今人汪东《唐宋词选评语》中提到“韦庄家世贵公子,衔命入蜀,遂被羁留,又宠姬为王建所夺,虽身历显要,心所难堪”,写的就是韦庄的这段情事。据夏承焘《韦庄年谱》,韦庄曾于唐乾宁四年(897年)、天复元年(901年)两次入蜀,第二次入蜀时被当时割据的王建命为掌书记,自此终身仕蜀。他有一姬,既美且同文墨,被王建知晓后,伪托教宫人作词,强行留在了宫中,韦庄无计可施,只能作词来表达自己对她的思念。词人追忆二人初识之时,深夜花下,水堂西面,画帘低垂,携手相期永好。这曾是多么美好的情景,下阙情绪急转直下,清晨时分,天边一弯残月犹在,黄莺啼语,却不得不与情人相别,自此,再也不得相见,一怀愁绪无处诉说。与这首词可对读的《望远行》“欲别无言倚画屏,含恨暗伤情。谢家庭树锦鸡鸣,残月落边城。人欲别,马频嘶,绿槐千里长堤。出门芳草路萋萋,云雨别来易东西。不忍别君后,却入旧香闺。”同写此事,却更见情致。残月依旧照边城,将别时,“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曾经的缱绻,如今的别离,与君别后,香闺再无人问津。这里的月,其实早已不仅仅只是举头而见的景象,而成为词人感情涌动的依佐,这娓娓道来的悲欢借月的幽渺更增添了丝丝怅惘。
  其他如《浣溪沙》其三:“惆怅梦余山月斜,孤灯照壁背窗纱,小楼高阁谢娘家。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同样也是韦庄表达对姬妾思念之情的作品。而《喜迁莺》其二则不同于上举各例,为作者老年中进士,踌躇满志之时,借月之高远抒发己意的媒介。
  
  二、以月为喻
  
  月亮以其淡淡的清辉塑造了清幽的意境,在文人的笔下,常常用月来比拟美好的事物,给读者一种柔和的美的享受。表现于韦庄词中,更是如此,这一类作品共有两首。
  如《菩萨蛮》其一:“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观全词,可见韦庄一片浓浓的思乡情意,江南好,游子本应该在江南终老,春日的湖面,波光粼粼,碧绿鲜妍,与天同色,卧画舫之中,听雨打帘栊,拥被而眠,岂不快哉?且江南女子,容颜似月,皎皎可人,惹人怜爱,这一切原不该勾起词人思乡之情的,然而当此情此景,却让词人发出“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的喟叹,非乡不可回,非人不欲回,物是人非,今非昨日,兵燹之后,故乡情境怕是处处令词人不忍想见,念及此,还乡怎不让人断肠?
  又如《天仙子》其四:“金似衣裳玉似身,眼如秋水鬓如云,霞裙月帔一群群。来洞口,望烟分,刘、阮不归春日曛。”这首词开篇即围绕一群女子的装扮展开,衣裙丝质熠熠,容颜似玉般柔润,双眸如含波秋水,鬓发如云簇簇,裙似云霞,帔如月华,已是仙姬而非凡女,“此词盖用刘阮事咏入美人窝耳。‘曛’字极佳,宋祁‘红杏枝头春意闹’之‘闹’字,不能过也。”(丁寿田《唐五代四大名家词》)词借刘晨、阮肇入天台遇二仙女事咏青楼女子,立意虽不高,词中比喻却用的极妙,一群仙姬恍然如在目前。
  这两首词作,无论是以月喻人,还是以月喻衣,皆给人以恬静、脱俗的美感,月的朦胧,尘寰中可望而不可及的雅致、清新,让历代词人在钦羡的同时,也纷纷将其书于笔下,用它来象征心中的美好事物,韦庄的这两首作品,正属此类。
  
  三、以月知心
  
  月的光辉无疑是柔和的,它没有白日中太阳的光耀刺眼,也不同于点点繁星的时隐时现,它只是淡淡的将光芒洒向世间,从古至今,多少花下相期,桥边携手闻笛都有迷人月色与之相伴。月可以说早已是恋人们互诉衷肠的一种情感依托。看惯了人世的悲欢,它似乎也能解人心意,“唯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萧观音《怀古》)。韦庄的这类词作共三首。
  如《女冠子》其一:“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去年今日,与情人相别月下,她忍着眼泪,哽咽低首无语,羞颜不开,蛾眉微蹙,唐圭璋在《唐宋词简释》中评此十字“写别时状态极真切”,而一年之后的今日,“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柳永《雨霖铃》)情人或许相隔天涯,她魂牵梦萦,一思一断肠,现实中的相思化作梦中的幽约,除却天边明月,此番心意谁知?
  又如《浣溪沙》其五:“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杆,想君思我锦衾寒。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唯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与《应天长》其二:“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难想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似雪。暗相思,无处说,惆怅夜来烟月。想得此时情切,泪沾红袖黦。”可对读,想来明月何来伤心,烟月何能惆怅?不是月伤心,月惆怅,在伤心人的眼中,无论月明还是月暝,皆让其倍增伤心情绪,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言:“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这里的月已非自然中的景观,而被赋予了人类的情感,沾染了词人浓浓的离情别绪。
  韦庄词中的月,无论是景物之月,喻体之月,还是知心之月,都是词人眼中、意中、心中情感的迸发,我们通过对这一意象的关照,千年之后,依然能够想见词人当时所处之景,所历之情,一切的娴静、优雅似乎都浑融于这皎然的月中。
  
  李盈,郑州大学文学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