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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万箭穿心》对恨的情感诠释

作者:沈 滨




  一个作家,她的悲悯情怀,她对人性的理解,对弱者的同情,对人的基本权利的思考都决定了她的作品方向。方方是个善于思考的作家,她的小说体现了精神的独异性,在对平凡生活的描摹中探寻存在的意义,其中还包含了宿命的意味,她笔下的人物总是具有野草般顽强的生命力,在苍凉的人世里沉浮,在不幸的命运前挣扎,在人生的悲剧里轮回,这使得她的作品蒙上了一层灰色的基调,显得深沉而凝重。
  《万箭穿心》是一个常见的关于女性命运的故事。女主人公李宝莉就是很多“新写实”小说中的小市民形象之一,她虽然下岗了,但丈夫在国营大厂里正春风得意,被提拔为厂办主任。小说的一开始就写她和好朋友万小景去看自己的新房,她陶醉在就要搬入新居的喜悦中。在幸福的背后,危机正悄悄向她袭来……
  好的艺术作品总能给人心灵以强大震撼。这个故事给人的震撼是难以形容的,不是因为这个故事多么曲折动人,也不是这个故事的题材有多么新颖,而是它揭示了物质繁荣表象之下的现实危机,让你看到生活本身的残酷,看到人性在与生活搏斗时的扭曲与变异,小人物在底层恶劣环境下的挣扎与奋争的精神就变得尤为可贵。
  小说用热气腾腾的细节,再现了一个小人物支离破碎、“万箭穿心”的现实生活。在今天物质条件极大满足的时代,夫妻之间、婆媳之间、母子之间本应温馨欢乐,和睦恬然,但因为人性中的贪婪、冷酷、自私使得人际关系越来越紧张复杂,《万箭穿心》中人与人之间充满了怨恨,人生在恨的因果间轮回。
  
  一、丈夫对妻子的恨
  
  马学武,原是车间里的技术员,他的大专文化水平曾让小学毕业文凭的妻子李宝莉佩服不已。两个人虽然结婚多年,儿子小宝也九岁了,但个性却存在着很大的差异,“结婚以后马学武在李宝莉面前低三下四,家里诸事都由李宝莉占上风”,“马学武在车间当技术员时,脸上常常挂着彩去上班。这就是李宝莉的绝活”。这样的个性差异成为婚姻悲剧的内在原因,搬家时李宝莉像往常一样的破口大骂终于使丈夫忍无可忍,提出了离婚的要求。这让李宝莉惊得几乎从床沿边跌落下去。在朋友万小景的安慰下,李宝莉决定侦察丈夫的反常行为。当她看到丈夫和娇嫩的女人蹩进旅馆开房间时,心乱如麻,冷静下来后,决定打报案电话。丈夫被捉奸,厂办主任当天被撤。李宝莉被叫去了厂里,“一派大家风度的镇定,不仅令副厂长瞠目,也令马学武感动万分”。马学武从此灰头土脸,生活在痛苦中,同事的嘲笑、妻子的责骂,让他倍感沉重,只有小宝成了唯一能温润他冰凉冰凉心灵的人。在一次偶然的电话后,他得知当时报案捉奸的人正是自己的妻子,心里充满了怨恨,当听说又要面临下岗时,更是心头如堵,最终选择了跳江自尽。
  死亡是对现实的无力抗争,方方在她的很多小说中,都设置了死亡的结局。《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中,黄苏子死于非命——被拾荒的老头杀死;《奔跑的火光》中贵清死于非命——被妻子英芝烧死;《水随天去》中周三霸死于非命——被水下砸死了。《万箭穿心》仍没逃出这样的宿命安排,马学武投江自尽了。人在庞大的社会面前,是多么的渺小和脆弱,“死亡问题作为终极问题,具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和独特的意义,对待死亡的态度和死亡的方式展现了一个人对生命理解的深度。”[1]而马学武的死亡与妻子长期以来的不理解,婚姻的不幸、家庭的不和又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爱情使两个有缘人走到了一起,而婚姻本应让生活变得更加幸福,然而个性与文化差异、世俗的影响等因素,最终让马学武与李宝莉的生活走向了悲剧。方方说“悲剧的确不总是社会的、政治的和时代的——就像伤痕文学所惯常表现的那样,特别是在平淡的日常生活当中,悲剧更多的是个人自我选择的结果。”[2]丈夫对妻子的怨恨最终用死亡来抗争,因为怨恨,他的遗书里没给妻子留一个字,而李宝莉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收干所有的眼泪,决定挑起生活的重担“我的命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蛮多人需要我。我有责任陪他们一起过日子”。
  
  二、公婆对儿媳的恨
  
  自古以来,婆媳关系就是一个永恒的文学母题。婆婆和媳妇都是家庭中的女性,她们因为同一个男人而联结在一起。在中国文学作品中,婆媳之间的冲突成为探究社会文化和人性心理的重要叙述内容。《孔雀东南飞》《聊斋志异·珊瑚》到现代小说《寒夜》、《玫瑰门》等,无不从婆媳关系的角度深挖个人的隐秘心理。这类小说中,处在婆媳夹缝中的儿子往往是孱弱与无能的,他们丧失了男性的本色和雄强气魄,他们或对母亲依赖,或对妻子惧怕,懦弱地生存着。
  《万箭穿心》中李宝莉的公婆是鄂西的中学教师,因为县城要拆迁老房子,补偿的钱根本不够买新房子,所以卖了家当,住到儿子家了,这突如其来的到来让李宝莉着实不高兴。李宝莉的公婆对儿媳充满了怨恨,恨她的霸道,叹儿子的懦弱。马学武自杀后,李宝莉跪下,发誓要好好伺候公婆。婆婆用尖刻的语言回复李宝莉:“成天吵来吵去,是头猪也得去跳江,莫说是个人了。”公婆将儿子的死全部归咎到儿媳身上。他们将十岁的小宝接到自己的房间住,儿子死了,还有孙子,孙子就是他们的希望,这是“夫死从子”思想的延续。李宝莉为了家庭的生计,开始了扁担生涯,日复一日的疲于奔命,赚到的血汗钱全部上缴给婆婆,但他们却对她很冷漠,即便是爷爷庆祝生日,也只是三人到外面吃一顿,根本不把李宝莉放在眼里。公婆不仅体会不到李宝莉的累,“私下里说李宝莉到底没得个文化,光晓得憨吃憨睡”。当李宝莉腿伤住院的时候,婆婆仍然不信,“说你不是有别的事,编个伤来哄我们的吧。之后光知道要钱,并不问李宝莉的伤。坚强的李宝莉咬牙忍着,只当我是欠他们的”。
  西蒙·波伏娃说过“女人并不是生就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3]李宝莉在成长,从决不吃亏的暴烈性格到万箭穿心也要忍,李宝莉最后成为如地母般浑厚坚韧的女性。她在苦难面前宠辱不惊坚如磐石,最后把忍耐变成一种习惯,并以这种方式升华了自己的命运。是什么力量改变了她?《万箭穿心》中借店铺老板之口用宗教的方式点化李宝莉:“有些人来到这个世上,生来就是还债的。蛮简单,上辈子欠了别人的,这辈子得还,想清了自己是个还债命,心里就有了底……这辈子你的债如果还不完,接替你转世的人还得替你还。”佛教的轮回以及因果报应成为人物内心的转折点,这段话对李宝莉有石破天惊的效果,“李宝莉脑袋像是被人用刀劈开,所有的马蜂都一飞而去”。她由此想通了一切,与所有的人——包括她的公婆、与自己的不幸命运和解,用忍耐完成自己的人生修炼。
  
  三、儿子对母亲的恨
  
  恨是人类一种复合性的情感,其构成的因素是复杂的。它常常与悲剧的发生有着密切的联系,其要素常常包括厌恶、愤怒、敌对等。有些恨的情感因为当事人的暂时弱小,因而把情感隐藏起来,以待时日,一旦条件成熟,积聚起来的仇恨将释放出巨大的能量。
  《万箭穿心》中儿子小宝在童年时代就目睹了母亲李宝莉在家中的飞扬跋扈,李宝莉的砸碗、吵架,“小宝眼眶里全是泪,他依偎在父亲怀里,仿佛找到了安全”。小宝对父亲有着天生的依赖和信任,“当小宝歪着身子,倚着马学武的大腿,让马学武检查他的作业时,当马学武夸奖他每一道题都做对时,那一刻的小宝,满脸散发着幸福的光芒。这光芒也照耀着马学武,温润他冰凉冰凉的心。”父亲自杀时,小宝才十岁,他不准工人送马学武进火化炉,放声大哭。“哭着,哭着,突然举起双手对着李宝莉身上一阵暴打,嘴上且说,赔,你赔,你赔我的爸爸!”不幸使这个幼小的孩子一下子成熟起来。他资质聪慧,在爷爷奶奶的悉心调教下,成绩十分优异,成为李宝莉的骄傲和全部生活动力。然而童年的阴影使得他和母亲之间有了不可弥补的伤痕。长大以后的小宝除了向母亲开口要钱外,几乎不和母亲说多余的话,在母亲腿受伤之后,依然态度冷淡,甚至说出“我只想告诉你,虽然你生了我,但你不配当我的妈”这样刻薄寡恩的话。最后为了贷款买别墅,要把居住的房子抵押出去,言下之意要将母亲赶出家门。而这一切正是因为儿子知道了父亲自杀的真相,他认为是母亲耍阴谋害了爸爸,逼迫他跳江自杀,因而一生一世不能原谅自己的母亲。李宝莉在黑夜里,回忆起十几年的往事,万箭穿心,一点一点地缝补着自己心理的箭洞,在次日一早,留下给公婆的纸条和当月的生活费,离开了,像马学武没有留一字给她一样,她也没留一字给小宝。
  爱的需求是人的天性,母爱常常是文学作品讴歌的对象。《万箭穿心》却给我们留下了一曲爱的殇歌,母亲对孩子全心全意的爱,换回的却是无尽的仇恨,尽管小说的结尾留下了李宝莉爽朗的笑声,可谁能乐观起来?沈从文说:“神圣伟大的悲哀不一定要有一摊血一把泪,一个聪明的作家有时是用微笑来表现的。”[4]
  方方给我们描摹的这样一幅异态生活图景,不免给人生罩上了一层深重的阴影,然而正是这阴影使我们麻木的心灵得到锐利的一击,谁能将这绵绵不绝的长恨抚平呢?当理想一再坠落、变故一再发生,能够用来做支撑的,恰恰是坠落过程中磨练出来的抗打击能力。方方用小说向我们提出这样的问题:岁月永恒,人生有限,人应该怎样活着,人生存在的意义何在,只是在因果报应间穿梭吗?也许李宝莉的人生历程给我们一个很好的启示:放弃心中的仇恨,坚强地活下来,一切从零开始。
  
  注释:
  [1]赵录旺.面向家园的守护与召唤[J],小说评论,2008.2(152)
  [2]方方.只言片语[J].小说月报, 1991.6
  [3]西蒙·波伏娃.[M].第二性——女人.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
  [4]沈从文.沈从文选集·第五卷[M].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沈滨,女,江苏泰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