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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殿》后半部分之我见

作者:熊晏樱




  清代著名剧作家洪昇的传奇剧《长生殿》以曲折的剧情,宏大的结构,优美的曲律,典雅的文词,深邃的意境,演绎了唐玄宗和杨贵妃的千古绝恋。该剧在产生之初,即轰动曲坛,一时间各大剧班争相传唱,赢得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的广泛喜爱。全剧长达五十出,以杨贵妃的生前和死后为界,可以分为前后两部分。前半部分从第一出《传概》到第二十五出《埋玉》,描写帝妃的爱情纠葛和安史之乱的爆发,基本上是现实主义的描写。后半部分从第二十六出《献饭》到第五十出《重圆》,以充满浪漫主义的笔调描写李杨的死后相思。
  历来的研究者对《长生殿》的后半部分评价不高。有的人认为它拖着光明的尾巴,破坏了全剧的悲剧感;有的人评价它结构散漫拖沓,尾大不掉;有的人批评它画蛇添足,狗尾续貂;更有甚者,认为剧本到《埋玉》一出便可戛然而止,后半部分应当删除,以保证戏剧冲突的高度集中。这些批评都过分夸大了《长生殿》后半部分在结构上的毛病,忽视了它在内容上的意义和重要性。评价《长生殿》的后半部分,不能仅从结构出发,还应当从主题传达的需要出发,从作品的思想深度出发,从人物形象的塑造出发,多角度多层次地考察它的文学价值与艺术魅力。
  
  一、《长生殿》的后半部分升华了全剧的爱情主题
  
  全剧的始终由一个“情”字贯穿到底。在剧情的开始,唐玄宗对杨贵妃的爱情远不及杨贵妃对他的专一。经历“献发”、“复召”、“权哄”、“絮阁”等一系列的磨合与纠葛之后,两人终于在七夕之夜,双星之下,长生殿里,发下“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誓言。至此,唐玄宗对杨妃之爱才走向专一。紧接着“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一对有情人阴阳两隔,人鬼殊途。但他们的爱情并未因此而终结,甚至可以说,李杨之间真正纯粹的爱情是从“埋玉”开始的,马嵬之变是李杨的帝妃之恋向人间普遍意义的夫妻之爱转化的重要里程碑。
  马嵬之变中,杨玉环香消玉殒。从此,她不再是沉香阁里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也不再是华萼楼前为夺君宠而明争暗斗的娘娘。她的一缕芳魂脱下贵妃的华裳,洗尽繁华,还原成一个本色的女子。假如她生前对皇上的感情只是一个妃子对帝王的敬畏,那么她大可不必在死后孤魂千里追圣驾。可见,她对李隆基的感情是发自内心的爱恋。所以,她“对星月发心至诚”,对玄宗要“拼向黄泉待等”,甚至为了能和玄宗夫妻重圆,不惜放弃好不容易才重新获得的神仙身份,说“敢仍望做蓬莱的仙班,只愿还杨玉环旧日的匹聘”。[1]
  唐玄宗西幸蜀道后,传位太子,自己当了太上皇,从政治斗争的风口浪尖上退了下来。如果玄宗之前只是娱情于杨妃的美色,那么他此时大可移情于其他无数佳丽。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后半部分中的李隆基不像一个帝国的君王,反而更像一位痛失爱侣而哀思不已的痴情男子。在西蜀驿道中,他忆想妃子“泪如顷”,“恨填膺”,“只恨仓皇负了卿”;在妃子生像前,他深深悔恨:“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搪,未必他直犯君王;纵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搏得永成双。”“如今独自虽无恙,问余生有甚风光。只落得泪千行,愁千状。人间天上,此恨怎能偿!”[1]蜀州至长安,迢迢千里,一路上都洒下失侣孤雁的声声哀鸣。李杨的爱情“从附有多种社会因素的帝妃之爱,到脱却了帝妃桂冠、不附加任何功利目的的、达到理想的最高层次的纯粹的爱情”。[2]《长生殿》的后半部分宣扬了进步的爱情观,高度赞扬了真情超越生死的巨大力量,升华了全剧的爱情主题。
  
  二、《长生殿》的后半部分增强了全剧的思想深度
  
  如果《长生殿》仅仅是一部单纯赞扬爱情的传奇,也不足以和“借离合之情,抒兴亡之感”的《桃花扇》并称为清初戏曲“双璧”。在第一出《传概》中,作者开宗明义地说:“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情悭,无情耳。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看臣忠子孝,总由情至。先圣不曾删郑卫,吾侪取义翻宫、徵,借太真外传谱新词,情而已。”[1]在这里,“洪昇既颂扬了男女之间‘精诚不散’、生死不渝的情,也赞美了忠诚孝子‘昭白日,垂青史’的情。”[3]表达了作者歌颂忠义,抨击权奸,同情人民疾苦,缅怀故国山河等多方面的思想感情。《长生殿》深刻的思想性是它能超越前人同一题材作品的重要原因。
  全剧思想的深刻性在后半部分中得到广泛的体现。作者歌颂忠义、抨击权奸的思想集中体现在郭子仪、雷海青这两个忠心报国、大义凛然的英雄人物身上。郭子仪在《疑谶》中一出场就展现出他是帝国大厦将倾时难得保持清醒的有志之士。也正是他在王朝生死存亡的危难关头,戡乱扶正,力挽狂澜,完成了“再造唐家社稷,重睹汉官威仪”的大业。在这个安邦定国的社稷之臣身上,倾注了作者极力宣扬的“臣忠子孝”之情。乐工雷海青出身卑微,却比任何达官贵人都要高尚。凝碧池头,太平宴上,乱臣僭位,群丑毕集,争相阿谀,唯梨园乐工,手持琵琶,一腔正义,大义凛然,怒骂贼子,痛斥群佞,杀身成仁,名垂汗青,光照千古。通过这个人物,作者为浩然正义和铮铮铁骨高唱赞歌。让人分明感受到,一部《长生殿》传奇,除了歌颂“钗盒情缘”外,还寄托了作者的爱国情感和政治主张。“留得白头遗老在,谱将残恨说兴亡”,白发苍苍的李龟年在两京陷落之后,一路流亡,落难江南,在他哀婉的琴声里我们看到了那支离破碎的山河,那满目苍痍的江山。洛阳的牡丹,帝国的繁华,尽数毁灭在一场动乱一场浩劫之中。李龟年这个人物身上委婉地寄寓了作者的兴亡之感、黍离之情。郭子仪的安邦定国,雷海青的的横眉怒目,李龟年的兴亡感慨,都寄托了作者强烈的民族感情和忧国忧民的情怀。这也正是这部传奇的思想深度所在。
  
  三、《长生殿》的后半部分深入刻画了杨贵妃形象
  
  在《长生殿》的后半部分中,杨贵妃的形象得以更深入的刻画,其性格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如果剧情只发展到马嵬埋玉,杨玉环给人留下的印象只是一个使君王从此不早朝的宠妃,一个该为唐王朝的衰亡负一定责任的尤物。这样的杨妃并不可爱,观众和读者对她的责难可能会远大过同情。在后半部分中,作者既作正面描写,又作侧面烘托,塑造出一个完整真实的有血有肉的杨玉环。只有把前后两部分中的杨玉环形象联系起来看,才能全面真切地了解这个鲜活灵动的人物。
  杨玉环死后思想上有重大变化,“其一,忏悔生前罪孽,甘愿承受杨氏一家祸国的罪罚。其二,如迷梦方醒,悟欢愉幻灭”。[4]在第三十出《情悔》中杨玉环对天深深忏悔:“对星月发心至诚,拜天地低头细省,重重罪孽,折罚来遭祸横,忏愆尤,陈罪眚,望天天高鉴,宥我垂证明。”杨玉环深悔误国之罪,体现出她是个有着一定历史责任感的人。相比之下,剧中的唐玄宗在安史之乱后只是一味地悔恨有负“钗盒情缘”,倒不曾悔恨自己“占了情场,弛了朝纲”。如此一来,杨妃和唐玄宗相比,她更加心怀天下,更加勇于担当,形象也更为高大。读者和观众看到她不仅身赴国难以血抵罪,而且深悔己过,不仅会原谅了她的过错,而且会对她报以深切的同情。一个痴情善良而又敢于担当的杨玉环,作为传奇人物的正面形象,这才完整地树立起来。
  在后半部分中,作者又用侧笔通过好几个次要人物为杨妃评定功过。《弹词》中李龟年评价她:“一代红颜为君绝”,“望帝悲声啼夜月”[1]。《哭像》中,唐明皇说她,“为国捐躯,无可表白”。[1]《私祭》中,侍女永新认为她冤枉,“那里是西子送吴王,错冤宗周为褒丧”。[1]《神诉》中马嵬土地说她,“一霎时如花命悬三尺组,生察察为国捐躯”。[1]在这里,杨妃不再一味地被指责为“红颜祸水”,而是得到了较为客观而公正的评价。
  总之,无论是在爱情主题的升华上,还是在思想深度的增强上,还是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后半部分都是不可或缺,功不可没的。轻率地判断它为“败笔”有失公允。《长生殿》后半部分的艺术魅力不可否认,不容忽视。
  
  参考文献:
  [1]洪昇:《长生殿》,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刘丽文:《历史剧的女性主义批评》,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61页。
  [3]张庚、郭汉城主编:《中国戏曲通史(中)》,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年,第191页。
  [4]邝健行、吴淑钿选编:《1995-2000香港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论文选粹》,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62页。
  
  熊晏樱,女,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2006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