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文心雕龙·隐秀》关于文学性问题的讨论

作者:吴雪花




  许多学者关注刘勰《文心雕龙·隐秀》篇,提出了各自不同的看法。在理解方面,以作品论、风格论和鉴赏论的角度对隐秀进行理解居多。大略而论,修辞说认为隐就是含蓄,秀就是警句;风格说如刘师培认为“有警策而文采杰出,即《隐秀》之所谓秀”,又说“刚者以风格劲气为上,柔以隐秀为胜”。艺术表现说把“隐秀”看作是两种表现方式;意象说认为“隐秀”是意境论的雏形。学者们对“隐秀”的争议虽各有侧重,却又反映了同一个思路:即认为此篇是魏晋时期古代文论家对文学性问题的思考。本文将对“隐秀”所讨论的文学性进行综合分析,进而考察我国古代文论对文学性的规定和思考。
  刘勰在《文心雕龙·隐秀》中对“隐秀”作了如下的描述:
  隐也,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彩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
  可作如下理解:
  第一,“隐”,是文旨;“秀”,是篇中独拔者。“旨”即意。刘勰认为:“气以实志,志以定言,吐纳英华,莫非情性。”(《体性》)从旁证来看,隐字在《文心雕龙》全书中提到了45次,所谓“事隐”、“义隐”、“理隐”、“志隐”、“旨隐”、“隐括情理”,可见“隐”,既有理、义、旨等理性倾向内涵,又有事、情等感性倾向内涵,它是情与理的统一。表现为人的思想感情,或情或志。而“重”和“复”,是对旨和意的形容,也是对“隐”的进一步说明。“重”和“复”是指多层次的,皎然说:“两重意以上,皆文外之旨。”指文外的多层次的意,“文外”是对隐的互文释意。所谓“隐”,刘勰说:“隐者,不可明见也。”“隐”,是带有隐藏的意思,是复杂的精神活动和心理状态,发于文,显于文外的,是深层次的,不是浅显浅俗的,不是浮于文辞。
  “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秀”是指独特的,“拔”,是出众的。《尔雅·释草》中说“木谓之华,草谓之荣,不荣而实者谓之秀,荣而不实者谓之英”。“秀”本秀穗。范文澜注:“独拔者,即士蘅所云‘一篇之警策’也”,根据上面《尔雅-释草》的解释和《隐秀》篇“卉木之耀英华”、“英华曜树”及其他对“秀”的解释,“秀”还有秀丽的意思。另外,刘勰在《征圣》中说“精理为文,秀气成采”,这也说明“秀”有秀丽的意思。而“秀”是存在于篇中的,篇和文比较起来更注重语言的形式。因此,秀丽和独拔涉及到语言和形象的层面。秀句可以理解为警句,同时也表现出对文学语言的要求,和文学形象的规定。语言是华美的,形象独特能给人带来印象的。
  第二,“隐”,是变动的隐义;“秀”,是可感的显象。对于“隐”的特点,刘勰进一步说明,他说“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彩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始正而末奇,内明而外润,使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他把“隐”的特点用卦象来譬喻,非常有意思。“隐”,就像爻象的变化含蕴在互体里,就像川流含蕴着珠玉。爻象中的互体与川流中的珠玉都具有隐而不显的特点,文章中的思想也是隐而不显的,变动不居的。《易经·系辞下传》说:“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彖者材也。爻也者,效天下之动也。”《易经·系辞下传》中的话:“夫易,彰往而察来,微显而阐幽,开而当名,辨物正言,断辞则备矣。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因贰以济民行,以明失得之报。”对于“互体变爻”,“化成四象”的解释,陈良运先生在《勘(文心雕龙·隐秀>之“隐”》中解释周详。汉以前,一个别卦由两个经卦组成,8经卦组成64别卦。到了汉代,为了解释更复杂的现象,产生了“卦变”,即在以前只变一爻的基础上现在变两爻、三爻、四爻、五爻、六爻,这样“卦变”以后的一个别卦可变64次,64个别卦变化可达4096次,这样,别卦数量大大增加了。在卦变的同时,汉代易学家发现每一别卦不仅有以上所讲的两个经卦,而且六爻中的2至4爻,3至5爻也可成立两个经卦,因而一个别卦实际由4个经卦组成。所以,汉代以来《易》得到极大的发展。那么一个卦有四个经卦,其中2至4爻,3至5爻形成的两个经卦共享3与4爻,它们被称为“互体”卦。“互体”卦产生的两个象是隐象,原来两个经卦形成的象则是两个显像。当这个卦“变卦”或“卦变”时,它与另一个别卦共有4个显像,4个隐象,所以算卦时实际有8个经卦卦象。但理解刘勰这里的“四象”时,要联系整句话“故互体变爻,而化成四象”,即由于“互体”和变形成的“四象”。可见“隐”的内涵:各层“旨”或“意”之间犹如“爻变”、“互体”,它们不是孤立的或静止的,而是互相联系的、动态的、互相变化的;其中显意与隐意互生互变,各层意思之间互相生发,从而产生“始正而末奇,内明而外润,使玩之者无穷,昧之者不厌矣”这样的审美效果。以“四象”、“互体变爻”来释“隐”是如此的精辟,以至于刘勰在总结中又加以强调说:“深文隐蔚,馀味曲包。辞生互体,有似变爻。”互体变爻,与西方文论中互文性概念有相似之处。互文性的概念核心意义是揭示了文学内部与外部,内部各因素之间的交流和对话以及影响的存在,包含了对文学所承载历时性思想情感和语言形式的的借鉴和撰改,对形式和学问的无限玩味,对读者的阅读和理解构成的永远的不确定,于是文学在尽言和无尽的交织中从千年前走向今天,并走向未来。而在刘勰对“隐秀”的理解中,尤其是用互体变爻来进行譬喻,可见古人已经深入到文学文本中意义的复杂性及互文性的特点。这里,主要是对文本本身意象群的相互影响和派生的特点来谈。一个意象与其他意象是交织在一起的,这既构成了意象的模糊性和意义的无限性,也构成了隐而不显的特点。
  而“秀”,我以为不仅仅指警句或秀句,而应该是和“隐”构成互文效果的概念。如果说“隐”更多的表现为隐藏之义.“义生文外,秘响旁通,伏彩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秀”,则是表现为读者可感知的意或者旨的显象。对“秀”的这种理解我们可以从《隐秀》篇的补文部分来考察。“彼波起辞间,是谓之秀。纤手丽音,宛乎逸态,若远山之浮烟霭,娈女之靓容华。然烟霭天成,不劳于妆点;容华格定,无待于裁熔;深浅而各奇,秾纤而俱妙,若挥之则有余,而揽之则不足矣。”“秀”是指文辞的,是文辞中涌出的波浪,暗示出了“秀”是文中的起伏之处;“秀”给人的感觉就像纤巧的手演奏美妙的音乐时所呈现出的飘逸姿态,像远山漂浮着烟云雾霭,像光彩焕发的女子,自然却华美。从这些比喻我们可以体会到“秀”,是提供了可感知的形象,宛如一幅图画,呈现在我们的眼前。诚如宋人张戒在《岁寒堂诗话》中引了《隐秀》的两句佚文:情在词外日隐,状溢目前日秀。因此我认为,“秀”,是相对于隐来说的一种显象,不仅是指秀句而已。这点童庆炳先生就认为《隐秀》篇后面提出的“篇章秀句,裁可百二”的意思是说文章中佳句名篇,百篇中大概也只有二篇而已。纪昀批“此秀句乃泛称佳篇,非本题秀字”,“秀”指作品中能以少总多,万虑一交的具有特征的形象的生动的描写。清代冯班也说:“秀者章中追出之词,意象生动者也。”
  第三,“隐”“秀”合一。隐义和显象融合才构成了成为文学的独特的表现方式和结构。文与笔之不同,文学和非文学的不同正在于此。没有思想感情或心志概念不以构成文学的内核,没有语言搭建的可感知的文学形象不足以成文。因此刘勰才特别将“隐”和“奥”区别开来。他以为“或是晦塞为深,虽奥不隐,雕削为巧,虽美不秀”。“隐”,不是指深奥晦涩,但为什么不说就是显呢,而应该为“秀”呢?这里正是蕴涵了古人对文学性的看法:“隐”不是深奥到无法感知和理解,但不能靠浅白的语言表达,要隐而曲,“虽精曲隐,无伤其正言”,“四象精义以曲隐,五例微辞以婉晦,此隐义以藏也”(《怔圣》),而“秀”同显的不同在于“秀”是一种意象,是通过意象来描绘或传达隐藏的意义。而这种显的方式,很巧妙的解决了隐对达意和审美带来的困惑。刘永济先生在《文心雕龙校释》中就说:“隐处即秀处也”,隐秀是互为表里,构建了文学文本。对这一点,刘勰说:“夫心术之动远矣,文情之变深矣,源奥而派生,根盛而颖峻,是以文只英蕤,有隐有秀”文章中隐秀无法剥离,就好象根和花朵的关系一样,构成了这个统一的生命体。
  由此可见,刘勰的《隐秀篇》其实是对言不尽意的困境进行了进一步思考和开拓。我国古代的文学家们很早就意识到言意之间的矛盾并进行思考和解决,他们找到了立象来尽意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