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张爱玲小说中月亮意象的独创性

作者:陶 宏




  上个世纪50年代末,夏志清在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中,第一次把张爱玲请进了文学史,并予以了高度评价:“张爱玲应该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张爱玲以其文学、绘画、音乐、历史等多方面的才华,进行了小说创作中意象艺术的探索与实践。
  张爱玲在她的小说中很善于运用意象。成功使用意象的例子可以说在张爱玲的小说中俯拾皆是,现代文学史上其他作家很少像她那样在小说中运用如此繁多的意象。夏志清说,钱钟书的巧妙譬喻,沈从文的乡村风景,在描写上可与张爱玲相比,但在意象上只能让张爱玲独领风骚。意象在张爱玲的小说中运用的很多:月亮、镜子、墙、酸梅汤、绣花鞋以及各种色彩等等。这些意象都是人们生活中平凡常见的事物,也没有什么奇情异趣和变形夸张,每一笔都是严格意义上的写实,然而由于她能够在意象营造上独具匠心,融入人物的主观感受及她自己对生命的感悟,使原本无生命的事物获得了超越本体的象征意义,令读者能在这些常见事物构成的意象中感悟到生活的某些本质。这些大量散布在故事进程中富有象征意味的意象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丰富了小说的内涵,同时又将小说的题旨传达得更为隽永含蓄,从而使小说具有了浓厚的象征色彩。
  “月亮”是张爱玲小说中一个频繁出现的意象。解析这个意象,对于了解张爱玲小说的题旨及人物的心理和作家的悲剧意识,从而深刻地把握张爱玲小说的艺术特征都是有帮助的。
  写月亮本就是中国文学的传统。“月亮”,是中国传统文学中的基本意象之一,欣赏与理解中国文学与中国人的思想情感状态,离不开对月亮的欣赏与体验。在《诗经·月出》中、在李白杜甫苏轼李清照等人的诗词中,都借月亮来抒发个人情感,将月亮这一自然现象与人的情感现象相对应,使月亮成为人类情感的象征物。深受中国传统文学影响的张爱玲,不仅传承了中国文学的审美意识,并且以一种创新姿态来创造月亮意象。所以欣赏张爱玲的小说,了解其艺术特色,关注其笔下的“月亮”是一条可行之路。
  在张爱玲笔下,由于更加深入挖掘并表现人的内在心理与月亮的关系,月亮与人的情感不再只是一种结合关系,更成为一种共生的关系,月随情生,情随月长,扩大了月亮这一意象的内涵空间。如《倾城之恋》中四次写到月亮,都与情感有关。月亮参与到这个故事中,于是成为一个含有寓意的意象。第一次写到月亮是因为自流苏的爱情故事初显端倪,“她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月光_中的脸,那娇脆的轮廓,眉与眼,美得不近情理,美得渺茫”。这时月亮的出现,也就暗指了爱情的出现。第二次月亮出现是夜晚范柳原在电话中的询问: “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么?”白流苏此时对范柳原的爱难以确定是不是真爱,同时也感到这种爱中可能潜藏风险,所以她“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而范柳原是用月亮作隐语来试探流苏对他的认同程度。月亮大而模糊,也是爱情大而模糊。第三次写到月亮是白流苏与范柳原要小别。二人同在一条船上,“柳原既能抗拒浅水湾的月色,就能抗拒甲板上的月色”。这里的月色当然是指的情爱。经过较长时间的接触,范柳原爱上了白流苏,白流苏也爱上了范柳原,但那爱是被双方的精明算计包裹着的,二人之间的防范多于相爱,所以造成了这里的“抗拒月色”。最后一次写到月亮是二人分别后的相逢。这时候月亮出来了,但不是满月:“十一月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然而海上毕竟有点月意,映到窗子里来,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镜子。”白流苏与范柳原真正走到了一起,可是始终没有出现满月,也许就是对他们婚姻的一种暗示性的评价:他们的爱情如同纤月,淡淡的;他们凭着这一点也会走到一起,但这是“香港的陷落成全了”他们,是人生感受的无常帮助他们跨越了结合的障碍。
  意象,也许更多地暗示着内心的图景。明代文论家王世贞说:“外足于象,而内足于意,就是这个意思。文学意象是不同于一般形象的,它是更具有内涵和意蕴的形象。但意象的创造却受制于作家艺术修养的高低,只有找到灵魂与意象的契合点,才能创造出完美而蕴味无穷的意象。在这一方面,张爱玲天才的想象力和卓越的感受力使她驾轻就熟不着痕迹地建构了属于她自己的意象世界,丰美而富有神韵。尤其是她笔下的月亮成了一个象征,体现了深刻的意蕴。
  《金锁记》是张爱玲最重要的代表作品,傅雷曾称它为“张女士截至目前为止的最完满之作,……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夏志清推之为“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在这部小说中月亮反复出现。开头写到:“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想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小说的结尾依旧是三十年前的那个月亮,只不过“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这个月亮的意象是独特的,是属于张爱玲的世界的。
  我们还注意到张爱玲喜欢把月亮比作天上的太阳。而太阳般的月亮,在张爱玲这里不是美好的象征,而是变形,是与疯狂的结合。当芝寿感到“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丈夫,婆婆不象婆婆”时,她眼中的月亮是这样的:“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的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天上一个白太阳。”当芝寿再看窗外时:“还是那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为什么太阳般的月亮就是这样的可怕呢?因为这是反常。反常的现象出现,再有反常的心理出现也就顺理成章了。小说中张爱玲借月亮这一意象的创新,将七巧的内在的阴暗与芝寿的内在的恐惧表现的淋漓尽致,而读者在记住了月亮这一独特意象的同时,也永远记住了七巧的疯狂与芝寿的恐惧。
  张爱玲的独创性还表现在她对月亮这一自然现象进行了开掘。蚀月,本是自然现象,在张爱玲笔下蚀月不再是单纯的自然现象,更是一种心理现象,以此来表达或冷酷、或暧昧、或忧郁、或疯狂的强烈感情。在七巧与长白躺在烟榻上烧大烟时,挂在窗外的那轮月亮,比室内的乌烟瘴气还要可怕:“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象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无底洞的深青色。”脸谱样的月亮和面具样的月亮,都不是正常的现象,这与躺在烟榻上抽大烟的两个人放在一起,再恰当不过了。张爱玲就是通过变形了的月亮,象征了七巧精神的变态与疯狂。
  意象除了诉诸人们的感觉知觉外,总暗示着某种不可见的东西、某种内在的东西。这样的意象表达,就很有暗示性。意象的暗示性,并不是说人为地去追求某种深层的含义。意象的深层意味,是可以很自然地表露出来的。“月亮”是张爱玲作品中常见的传统意象。那悬挂在空中的月亮,给张爱玲孤寂凄楚的心灵带来了安慰,这是因为张爱玲从小就处在一种残缺不全的家庭关系中,从小缺少母爱和父爱,使她时时怀有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情感上的无所归依,使她看月亮的次数比世上所有的人都多。张爱玲自己也说,她是和月亮共进退的人。
  古典诗词中的明月沐浴在近代化了的上海城,到张爱玲笔下便充斥着阴冷、虚伪、猥琐、狰狞。小说中的月亮象征了人生的残缺、失落和人性的悲哀。这一意象的使用加深了张爱玲小说的价值,由她的意象所生发出来的苍凉的意境也让读者深思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