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我是谁

作者:碣 石




  我是谁?
  我是一枚树叶。
  在这之前,我记得,我曾是一粒种子。老家在哪里,我已经记不得了。当我有记忆的时候,我正在一只鸟的肚子里。当时,那只鸟正在飞翔。我其实是在那只鸟飞行的时候。从它的肚子里钻出来。降落到这个山坡的。我之所以想在那一时刻钻出来,以至于使那只鸟在没有任何不适的情况下,突然产生排泄欲望,是因为冥冥之中,我感觉到,应该在这个地方降落。降落之后,我就变成了一棵树。在这个地方,没有人认得我。
  这并不妨碍我快乐地生长,以及在生长中体会快乐。我每天在阳光下,强壮我的骨骼,使我在荆棘丛中一枝独秀。在春天,我欣赏春天,以至于我的心情也像春天,叶子和枝条,以及枝条上的皮肤都格外美丽。惹得很多人看见我的时候,就表扬我看,这棵树,多么俊朗、俊秀,我知道,俊朗、俊秀。是用来形容人的。至于为什么知道,我觉得,仿佛,我也曾经做过人。有时候,我也想,既然曾经做过人,为件么变成树了呢?按着我做人的时候就知道的六道轮回,我是没有道理变成树的。六道之中没有树道,可我还是变成了树。于是,我就努力地想象我前生做人的样子,想着做人的种种乐趣。一棵树这样想的结果,只能加重它想变成人的期盼和企盼不到的带来的失落。
  树是不知道“年”这个概念的,但我知道,我过了数不清的春天与秋天。在这些春天和秋天里,我的企盼与失落,不是交相辉映。就是彼消此长,但我依旧是平静地生长着。
  要知道,树的生长都是平静的。树是植物,植物是没有情感的。
  但不知怎的,我感觉,最近我的身体里,总有一股东西在东奔西窜。这个东西窜起来的时候,我就会觉得血脉贲张。血脉贲张了之后,我就想拼命地摇我的枝叶。摇动枝叶的时候,我就觉得,此刻我不再是一棵树,而是一个人。我的枝叶里,有我的四肢,有我的头颅、我的躯干,甚至我的眼睛。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明白地意识到,我之所以拼命地摇动四肢及躯干,是想干一件事:试图将自己打扮得看上去更精神,更具风度,也更潇洒、漂亮。 这个时候,我就恍恍惚惚地觉得,我在等一个人,要见一个人。
  然而。这个人是谁呢?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见他呢,我脑袋都想疼了,答案还是不知道。
  直到这一天的早晨。
  当老人的面容、神态以及习惯性的动作,出现在我的视野的时候,我立即感到了亲切,一种欲罢不能的亲切。我觉得,这个亲切,让我等了多少年。 老人目光温存。我就觉得,这个目光,熟悉,而又刻骨铭心。在哪里见过这个目光呢?
  我仿佛看到了一个课堂。这个熟悉的微笑,应该来自课堂上的长者。长者的边上,有一个童子。我想,那应该是我。对了,我的边上,还有一个童子……
  我一下子就悟了。我是在等一个人,一个与我相约了的人。这个人与我相约在这里见面。这个人,就是我旁边的那个童子。为了这个冥冥之中早就订好了的约定,我甚至还在鸟腹中,就开始努力了。
  在这一刻,我简直认为,我——一棵树的存在,就是为了履行这个约定。
  但这个约定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想问老人,我是谁,老人是谁。然而,我还未开口,老人早已不见。
  我呆了。可我明白,我等的那个人,真的就要到了。
  我想隆重地迎接他,倾我所有。但我是一棵树,我没有任何身外之物。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长一些新的叶子,以最崭新的面容,迎接他。
  我飞快地长了一枚团着的叶片,正待绽开。一个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是我该等的人的熟悉身影,已经跪在我的面前了。
  我看见,一颗硕大的泪,从他的眼睛里滴下来。
  在他的眼泪滴下的同时。我立即感到了委屈:这是旷日已久的等待。在这个等待里,那么多的草木。青了又黄,黄了又枯。在这青与黄、黄与枯的反复中,我,一棵树,只能选择用寂寞陪伴等待。这个等待,是用寂寞筑就信念。我一度忘记了空虚等待,我说不清为什么等待,以及在等待什么。今天,等待的人。终于来到我面前了,我完全忘记了我是一棵树。我觉得,此刻,我是一个人,一个能哭能笑、能恨能爱的人!我的新面容——那枚崭新的叶子已经长出来了,正在开放。我感到,我的笑容,已经全部写在这枚叶子上——我俊朗、潇洒。我要拥抱他,拥抱这个我等待的人,告诉他,我一直在等他。我要流泪,像他一样,欢快、尽情地流泪。我甚至想拔了我的树根。我想跳起来。 但我没做到。我是一棵树。我不会哭。也不会笑,更不可能拥抱,只能一任情绪在体内汹涌。
  这令我在痛苦之中,更加痛苦。
  所以,当他的泪滴砸在我绽开的脸上的时候,我突然感觉,我这张由鲜嫩的树叶做成的脸。可以一览无余地表达我的情绪。
  这颗泪滴,在我的脸上滚动的时候,我感觉那泪滴里,有他的灵魂,有他的承诺。此刻,他的灵魂、他的承诺,和我无间地在一起。在这一刻,一棵树不能有的能哭能笑,我可以有;一棵树不能有的眼泪,此刻也在我的脸上。我可以哭。可以笑,甚至可以仰天长啸……
  但我毕竟只是一枚树叶,一枚刚长出来的,没有能力托住泪滴的树叶。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从叶片边上轻轻滑落,重重地摔在地上,转眼不见了踪迹。
  当我看见我已见到的这个人。被他的妻子拉着。依依不舍地离开我的时候,我真的想,我也走,跟着他,一起走。
  可我是一棵树,我不能、也不会走。
  这时,我的一个强烈愿望就是,下辈子,我一定会再次与他相遇。
  可是,我会有来生吗?
  
  (选自《长城)2008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