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内倾性人格与徐訏的的文学选择

作者:章 琼




  法国文艺批评家丹纳在《艺术哲学》中说:社会把“特征印在艺术家心上,艺术家把特征印在作品上。”社会生活是文艺创作的唯一源泉。在四十年代炮火纷飞的中国文坛,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重要代表作家的徐訏却创作出了不同于同时代作家的浪漫主义作品,如严家炎就在《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中最早把徐舒和无名氏作为一个流派——“后期浪漫派”来看待。并认为他们的出现,“打破了艺术上的一统天下。开创了小说创作的一种新的境界”。他在小说中对浪漫境界的极力张扬,尤其是作品中浓郁的神秘主义倾向,散发出一股迷人的魅力。徐訏的这一文学选择就不全是社会因素所能解释得了的。作家的出身、心态、性格、气质对于作家的创作也是有很大的影响的。布封说:“风格即人”,不同的生活经历造成不同的性格气质,也就形成了作家与众不同的文风。徐訏在特殊年代里对于浪漫主义的追随,很显然有着更多的个人原因。在我看来,尤其是作家个人的性格特征,在徐訏文学选择的转换上起了相当大的作用。
  荣格在《探索心灵奥秘的现代人》一书中曾将人的心理结构分为内倾型和外倾型两类,并依据人的思维、感觉、直觉形成了八种变体。所谓内倾是指“发生在内向者身上的一切心理现象”及其表现特征:“好沉思,喜内省,并且抵制外部的影响,他缺乏自信并且比较倾向于孤僻和害羞。”具有这种心理性格的人,比较喜欢安静,尤其富于想象,醅爱思考。徐訏正是属于这种具有内倾型的复杂性格的人。
  徐訏个人的坎坷遭遇导致了他的内心有着旁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幼年时亲眼目睹父母婚姻的不幸。小小年纪的他被迫送到学校住读,从此开始饱尝孤独的滋味。在此后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孤独便一直陪伴着他的生命之舟。孤独对别人来说也许是一场灾难,但对他来说却是一笔难得的财富,造就了他以悲剧感受为基础的心理和思维结构,更促使他展开想象的翅膀,向着文学的殿堂飞翔。在情感生活上,徐訏也是不幸的,初涉爱河便告失败,使敏感的他留下了终生不愈的伤痕。由于太过专注于事业,加之物质条件极差,他后来的两次婚姻又都发生了变故。现实环境造成的普遍失落感也引发了他的痛苦,青春时期远大的政治抱负在无情的现实面前夭折,为生计他不得已东颠西走,最后无奈地“流落”至香港。
  在《爱与生的苦恼》一书中,叔本华曾说:“人类真是很奇怪的动物,我们对来自外界的厄运还可以容忍。但对于自己的个性导致的苦难却无法承受:命运可以改变,气质个性却难以改变。因此。人只能顺应着自己的个性,做些调整或修补行为。”孤独失败的情绪影响使他养成了典型的内倾性性格,这样的情绪也成为徐訏创作主体和他笔下主人公共同的的精神特征,并从而成为笼罩他艺术世界的心灵氛围,他的创作母题和艺术倾向都潜隐地受到这种心态的规范和制约。现实人生当中的孤独与失落更加剧了作家在自己作品当中寻求心里安慰的热切渴望。正如作家在作品中借男主人公之口发出自己内心真实的呼声:“我是在梦中求真实的人生”(徐箭《吉布赛的诱惑》),“我会梦想。在空幻的梦想中,我填补我生命的残缺”(徐訏《一家·后记》)。
  于是,徐訏在作品中开始了一系列的寻梦之旅。首先,他把目光停在了异域的奇情奇恋。这些爱情大多发生在西方欧洲国家的领土或领海。风度翩翩、颇具儒雅气质的叙述者兼男主人公“我”。很多时候虽已人到中年,但在游历异国他乡的路途中。总能使得异国女性一见钟情、既而展开热烈的追求。而那异国女子一定有着美轮美奂的华丽外表、超凡脱俗的高雅气质和善解人意的温柔性格。她们既性感迷人又活泼可爱,既热情大方又忠贞不一,兼具东西方女性之美貌与美德。而“我”在与她们的热烈交往中,也每每忘却尘世的烦恼与生活的重压,得到身心的双重愉悦,获得心灵的彻底放松,甚至有时忘记了自己曾经结婚生子有家有业。其实,现代作家里有很多写跨国之恋的,老舍、郁达夫等,但他们的恋情总是与民族屈辱联系在一起,身处资本主义强国的中国文人对性感而高傲的西方女性的追慕,实在充满了太多的屈辱和辛酸,从而使得这些作家笔下的跨国之恋并没有多少浪漫气息。然而徐訏笔下的中国男子,不仅没有受到任何歧视与排斥,相反。却每每得到西方女性的好感与青睐,受到普遍的优待和照顾。这当然是徐訏本人在作品中极力发挥与张扬着“跨国之恋”的浪漫特质,使其具有梦幻特征的结果。
  鬼怪题材远离现实生活,给人神秘恐怖的感觉,然而这些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又时刻吸引着人们的想象力。徐訏也对这类题材充满兴趣,并创作了许多富有哥特式气息的恐怖场景,塑造了许多美丽的女鬼幽魂。他的成名作《鬼恋》就是以“鬼”闻名。小说中若有其事地描绘了一个出没于夜间僻巷的“女鬼”。实际上她并不是真的“鬼”,而是在历经了人世的种种,认识了人心的险恶之后对做人失望之极转而尝试做“鬼”。她总是以鬼自居,其言行人鬼难辨,其居所也阴阳难分,但最终她只是一个有着鬼气与仙气的人而已。我与她偶然相识、相知、相恋。最终却无法相守。作品结尾留给读者的,是深深的感伤和无奈。沿着这样一条道路,徐訏从此创作了一大批引人眼球的鬼怪传奇。人鬼奇情、奇人异事、奇异框架下的人生……徐箭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的这些离奇神秘的浪漫传奇,巍子云就曾说:“徐訏是‘五四’以来,中国小说家中最会说故事的小说家……他的故事总说得委婉温馨,美丽动听。”
  徐訏是学哲学出身,这就注定了他对人生、生命及命运的思考更深刻更深邃。他的浪漫主义小说常常通过人物的内在感受和体验来审视外部世界,通过自身的冥想和体验来观察、思考人生与社会,同时也解剖自己。生命的终极究竟是什么,个体的生命价值如何在民族危亡中突现出来,人类究竟能否主宰自己的生命,我们能否自由选择生命的存在形式,徐訏在他的小说世界中以哲学的冷静与睿智为我们追寻着这些难题的解答方式。他选取最古老的爱情与死亡主题来揭示生命的奥秘,在孤独的心灵之旅中融入深沉的理性思考,构筑了一个独特的艺术世界。小说中主人公那浮士德式的精神追求历程充满着曲折、奇诡的情境,小说的故事性也成为了生命体验的曲折见证。《禁果》探讨爱情的本质;《鬼恋》在人或鬼的解谜过程中表达了对人生神秘境遇的体验、感应与审度;《阿拉伯海的女神》以奇遇开篇,把主人公抛人巫术神话之境,恍如隔世,俨然是一部中世纪的爱情传奇。那真假难辨的女神,扑朔迷离的情节,正是生命穿越时间隧道的一种神秘体现;《荒谬的英法海峡》让现实世界消失,更加突出了故事的乌托邦色彩。“我”沿着南柯一梦的生命之流,探寻爱情与人生自由境界的奥秘;《吉布赛的诱惑》中,“我”与美丽的潘蕊在经历了误会之后浪迹南美,乞食为生,充分享受着无忧无虑的人生自由,抒写了一曲传奇式的田园牧歌。
  俄国心理学家彼得罗夫斯基在《普通心理学》中说:“文学创作是一项以个体性为特征的精神劳动,它决定于作家创作的心理结构。从心理学上说,人的行动是由不同的动机决定的。这些动机在人的生活过程中,为了保证自己的生存和满足各种需求而产生,这些需求又与周围社会及其文化对生活的要求相适应。”正如徐訏自己所说:“像我这样年龄的人,在动乱的中国长大,所遭遇的时代风浪,恐怕是以前任何中国人都没有经历过的。我们经历了两次中国的大革命,两次世界大战,六个朝代。这短短几十年功夫,各种变动使我们的生活没有一个定型,而各种思潮使我们的思想没有一个依赖。”“我同一群像我一样的人。则变成这时代的特有的模型,在生活上成为流浪汉,在思想上成为无依者。”(徐訏 《回到个人主义与自由主义·道德要求与道德标准》)虽然他在选择了在炮火纷飞的年代来写浪漫主义的作品,但如他自己所称的是:“最想逃避现实的思想和情感正是对现实最有反应的思想和情感。” 这是一个“苦闷与矛盾的集合体”(徐訏《风萧萧》)。漂泊中的失落感、孤独中的虚无感使他发出这样的感慨:“我是一个最热诚的人,也是一个最冷酷的人,我有时很兴奋,有时很消沉,我会在狂热中忘去自己,但也有最多的寂寞袭我心头。我爱生活,在凄苦的生活中我消磨我残缺的生命;我还爱梦想,在空幻的梦想中,我填补我生命的残缺。在这两种碰撞之时,我会感到空虚。”(徐訏《一家·后记》)在生命撞击的“空虚”之中以“梦想”来填补生命的“残缺。这既是徐訏的生活境地,也是其小说创作最内在最原始的动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