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复《浮生六记》卷二 闲情记趣 原文及翻译

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之,干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廛岩凹凸,若临江石砚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蓬岛。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余叹曰:“即此小经营,尚干造物忌耶!”两人不禁泪落。

芸说:“选择顽劣的石头捣成粉末,抹在油灰粘连的痕迹处,趁着湿掺和在一起,等干了以后也许会与石头一样颜色了。”我便按她的说法,用宜兴出的长方泥盆在里面叠起一个小山峰,向左边偏斜,而突凸向右方;背面作横向纹理,好像元代画家倪瓒所描画山石的样式,峻岩凹凸,如同临江石矶之状;盆内虚留一角,用河泥种植纤小的白浮萍。石头上再种植狮子草,俗称为云松。经过几天努力,终于做成了。到了深秋,云松蔓延遍山,好像藤蔓悬挂在石壁上;花开红色,白萍也冒出水面,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同登上了蓬莱仙阁。我将它放在屋檐下,与芸共同评论品赏:这里应设置水阁,那里应设置茅亭;这里应该凿上六个字“落花流水之间”,那里可以居住;这里可以垂钓,那里可以登高远眺。胸中的丘陵、沟壑,好像都移到我家里一般了呢!有一天傍晚,两个小猫争食从屋檐上掉下来,顷刻间把盆景和盆架都砸碎了。我感叹地说:“就营造了这么点小工艺品,难道也触犯了上天造物者的禁忌了吗?” 

静室焚香,闲中雅趣。芸尝以沉速等香,于饭镢蒸透,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中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惟香圆无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宣。每有入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在静室内焚香,闲中别有雅趣。芸曾试用沉香放在锅里蒸透,再放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焰半寸许慢慢烘烤,其香味幽韵而无烟。佛手果最忌讳醉酒后用鼻子去闻嗅,闻了就会烂掉;木瓜最忌讳用汗手触摸,摸了就要用水洗净。唯有香圆果没有忌讳。佛手果、木瓜供法也有讲究,这里不能用笔墨一一说清。以往经常有人将供品随手拿来闻、随手放置,就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供法。

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而画中有草虫一法,盍仿而效之。”余曰;“虫踯躅不受制,焉能仿效?”芸曰:“有一法,恐作俑罪过耳。”余曰:“试言之。”曰:“虫死色不变,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余喜,如其法行之,见者无不称绝。求之闺中,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

我的居室休闲,案头瓶花许多,芸说:“这样插花,能表现花在风晴雨露中各种姿态风韵,可谓精妙入神。然而画卷中也有草木与昆虫共同相处的方法,你何不仿效一下?”我说:“小昆虫徘徊不定,怎么仿效?”芸说:“我倒有个方法,恐怕始作俑而引起罪过呢!”我说:“你试说说。” 芸说:“小昆虫死了不会变色,寻找螳螂、蝴蝶之类用针刺死,拿细丝线捆着它的脖子系在花草间,再整理它的脚足,或抱在花梗上,或踏在叶上,这样宛如活生生的小虫,不是更好么?”我很高兴,按她的方法去试验了,结果来看的人无不称绝赞美。这样求之于闺中主意,如今恐怕未必再有这样会心的人了吧!

 

余与芸寄届锡山华氏,时华夫人以两女从芸识字。乡居院旷,夏日逼人,劳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每屏—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其中,横四挡,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多编数屏,随意遮拦,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此真乡居之良法也。

我与芸寄居在锡山华氏家中,当时华夫人叫两个女儿跟芸学习识字。这里乡居旷阔,夏日晒人,芸就教她家人做“活屏风”,方法非常绝妙:每扇屏风用长约四五寸的木梢两枝,做成矮脚长条凳子样式虚放在其中;横上宽一尺左右的四根木档,四角凿上圆洞,插上竹子编成方孔;做成的屏风高六七尺,可以移动。再用砂盆种植扁豆放在屏风下,让它攀附往上爬。如果多编几个屏风随意遮拦,就好像绿荫满窗,透风遮日,迂回曲折,随时可更换,所以叫作“活屏风”。有了这种方法,即一切藤本香草植物随地都可以拿来使用,这真是乡居的绝佳好方法啊!

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写松拍及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余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楼共五椽,东向,余后其三.晦明风雨,可以远眺。庭中有木犀一株,清香撩人。有廓有厢,地极幽静。移居时,有一仆一妪,并挈其小女来。仆能成衣,妪能纺绩,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以供薪水.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

我的朋友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于画松柏和梅菊、写隶书,也能篆刻。我们寄居在他家的萧爽楼里有一年半,此楼面向东共有五间,我们住在第三间。阴晴风雨天,都可以远眺。庭院中一棵木樨树,清香撩人;有走廊、厢房,非常幽静。移居过来时带来一仆人和一老妪,并带来一个女孩。仆人能做衣服,老妪能纺织,于是靠芸刺绣、仆人做衣、老妪纺织以供给薪水。我历来好客,饮酒必行酒令。

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昧.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作竟日叙。余又好洁,地无纤尘,且无拘束,不嫌放纵。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工山水;王星澜名岩,工花卉翎毛,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来。余则从之学画,写草篆,镌图章,加以润笔,交芸备茶酒供客,终日品诗论画而已。

芸善于招待,不惜余力地烹煮烧炒,瓜果蔬菜和鱼虾一经她的手,便做得别有风味。朋友们知道我贫穷,他们每次都拿出买酒钱,过来整天叙谈。我又爱好整洁,地上没有灰尘,而且毫无拘束,不嫌放纵。当时有朋友杨补凡,名昌绪,善于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善于画山水;王星澜,名岩,善于画花鸟。他们非常喜欢萧爽楼的幽雅,都带上画具过来,我则跟他们学习画画。写草篆、刻印章卖钱,加上润笔费,都交给芸去备茶水酒菜,终日品诗论画而已。

更有夏淡安、揖山两昆季,并缪山音、知白两昆季,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酣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芸则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越。今则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兼之玉碎香埋,不堪回首矣!非所谓“当日浑闲事,而今尽可怜”者乎!

更有夏淡安、夏揖山两兄弟和缪山音、缪知白两兄弟,以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山愚、华杏帆、张闲憨等位君子,如同梁上燕子一般自来自去。芸则因缺钱,而拔钗沽酒,毫不露声色,良辰美景不轻放过。——如今回忆起来,朋友们都已天各一方,风飘人散,兼之芸已经亡故,玉碎香埋,真是不堪回首啊!这不就是“当日浑闲事,而今尽可怜”(当时所有平平常常的小事儿,到了今天都是很可爱的)这诗句所说的吗?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厅。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长夏无事,考对为会,每会八人,每人各携青蚨二百.先拈阄,得第一者为主者,关防别座,第二者为誊录,亦就座,余作举子,各于誊录处取纸一条,盖用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为限,行立构思,不准交头私语,对就后投入一匣,方许就座。各人交卷毕,誊录启匣,并录一册,转呈主考,以杜徇私。十六对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六联中取第一者即为后任主考,第二者为誊录,每人有两联不取者罚钱二十文,取一联者免罚十文,过限者倍罚。一场,主考得香钱百文。一日可十场,积钱千文,酒资大畅矣。惟芸议为官卷,准坐而构思。

萧爽楼共有四忌:一忌谈论官宦升迁,二忌谈论官府之事,三忌谈论八股文,四忌打牌抛骰赌博。有违反者必须罚酒五斤。另外有四取:一取慷慨豪爽,二取风流潇洒,三取落拓不羁,四取清静缄默。长夏空闲无事,考试对句集会;每会需八人,每人各带二百铜钱。先抓阄,得第一名的人为主考,坐在旁边监考审卷子;得第二名者作为纪录员,也就座。其余者都是被应试举子,到纪录员处拿一张纸,盖上印章。主考人出五言、七言各一句,燃香计时为限制;允许踱步构思,不准交头接耳私语。对完以后投入匣中,方可就座。各人交完卷子,由纪录员打开匣子,将卷合并成册交给主考人,以杜绝徇私舞弊。十六个对句中抽出五言句、七言句各三联。六联中得到第一名的,即为下一任候补主考,第二名作为下一任纪录员。每人有两联没被录用的要罚二十文钱,仅被录用一联的减罚十文钱,超过对答时限的加倍处罚。一场下来,主考可得一百多文钱。一天可考十余场,积累的上千文钱,作为酒钱已相当丰盛充足了。唯独商量照顾,让芸作为“官员子弟”应试的官卷,不占考对名额,只准坐在旁边构思。

 

上一页  [1] [2] [3] [4]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