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先前仗着自己的才干,原打量老太太死了他大有一番作用.邢王二夫人等本知他曾办过秦氏的事,必是妥当,于是仍叫凤姐总理里头的事.凤姐本不应辞,自然应了,心想:“这里的事本是我管的,那些家人更是我手下的人,太太和珍大嫂子的人本来难使唤些,如今他们都去了.银项虽没有了对牌,这种银子是现成的.外头的事又是他办着. 虽说我现今身子不好,想来也不致落褒贬,必是比宁府里还得办些。”心下已定,且待明日接了三,后日一早便叫周瑞家的传出话去,将花名册取上来.凤姐一一的瞧了,统共只有男仆二十一人,女仆只有十九人,余者俱是些丫头,连各房算上,也不过三十多人,难以点派差使.心里想道:“这回老太太的事倒没有东府里的人多。”又将庄上的弄出几个,也不敷差遣.正在思算,只见一个小丫头过来说:“鸳鸯姐姐请奶奶。”凤姐只得过去.只见鸳鸯哭得泪人一般,一把拉着凤姐儿说道:“二奶奶请坐,我给二奶奶磕个头.虽说服中不行礼,这个头是要磕的。”鸳鸯说着跪下.慌的凤姐赶忙拉住,说道:这是什么礼,有话好好的说.二爷和二奶奶办,这种银子是老太太留下的.老太太这一辈子也没有糟踏过什么银钱, 如今临了这件大事,必得求二奶奶体体面面的办一办才好.我方才听见老爷说什么诗云子曰, 我不懂,又说什么`丧与其易,宁戚',我听了不明白.我问宝二奶奶,说是老爷的意思老太太的丧事只要悲切才是真孝,不必糜费图好看的念头. 我想老太太这样一个人,怎么不该体面些!我虽是奴才丫头,敢说什么,只是老太太疼二奶奶和我这一场, 临死了还不叫他风光风光!我想二奶奶是能办大事的,故此我请二奶奶来求作个主. 我生是跟老太太的人,老太太死了我也是跟老太太的,若是瞧不见老太太的事怎么办,将来怎么见老太太呢!"凤姐听了这话来的古怪,便说:“你放心,要体面是不难的.况且老爷虽说要省,那势派也错不得.便拿这项银子都花在老太太身上, 也是该当的。”鸳鸯道:“老太太的遗言说,所有剩下的东西是给我们的,二奶奶倘或用着不够, 只管拿这个去折变补上.就是老爷说什么,我也不好违老太太的遗言.那日老太太分派的时候不是老爷在这里听见的么。”凤姐道:“你素来最明白的,怎么这会子那样的着急起来了。”鸳鸯道:“不是我着急,为的是大太太是不管事的,老爷是怕招摇的, 若是二奶奶心里也是老爷的想头,说抄过家的人家丧事还是这么好,将来又要抄起来, 也就不顾起老太太来,怎么处!在我呢是个丫头,好歹碍不着,到底是这里的声名. "凤姐道:“我知道了,你只管放心,有我呢!"鸳鸯千恩万谢的托了凤姐. 那凤姐出来想道:“鸳鸯这东西好古怪,不知打了什么主意,论理老太太身上本该体面些.嗳,不要管他,且按着咱们家先前的样子办去。”于是叫了旺儿家的来把话传出去请二爷进来.不多时,贾琏进来,说道:“怎么找我?你在里头照应着些就是了.横竖作主是咱们二老爷,他说怎么着咱们就怎么着。”凤姐道:“你也说起这个话来了,可不是鸳鸯说的话应验了么。”贾琏道:“什么鸳鸯的话?"凤姐便将鸳鸯请进去的话述了一遍.贾琏道:“他们的话算什么.才刚二老爷叫我去,说老太太的事固要认真办理,但是知道的呢, 说是老太太自己结果自己,不知道的只说咱们都隐匿起来了,如今很宽裕. 老太太的这种银子用不了谁还要么,仍旧该用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是在南边的坟地虽有, 阴宅却没有.老太太的柩是要归到南边去的,留这银子在祖坟上盖起些房屋来, 再余下的置买几顷祭田.咱们回去也好,就是不回去,也叫这些贫穷族中住着,也好按时按节早晚上香,时常祭扫祭扫.你想这些话可不是正经主意?据你这个话,难道都花了罢? "凤姐道:“银子发出来了没有?"贾琏道:“谁见过银子!我听见咱们太太听见了二老爷的话,极力的窜掇二太太和二老爷,说这是好主意.叫我怎么着!现在外头棚杠上要支几百银子,这会子还没有发出来.我要去,他们都说有,先叫外头办了回来再算.你想这些奴才们有钱的早溜了,按着册子叫去,有的说告病,有的说下庄子去了. 走不动的有几个,只有赚钱的能耐,还有赔钱的本事么!"凤姐听了,呆了半天,说道:“这还办什么!"正说着,见来了一个丫头说:“大太太的话问二奶奶,今儿第三天了,里头还很乱,供了饭还叫亲戚们等着吗?叫了半天,来了菜,短了饭,这是什么办事的道理!"凤姐急忙进去,吆喝人来伺候,胡弄着将早饭打发了.偏偏那日人来的多,里头的人都死眉瞪眼的. 凤姐只得在那里照料了一会子,又惦记着派人,赶着出来叫了旺儿家的传齐了家人女人们,一一分派了.众人都答应着不动.凤姐道:“什么时候,还不供饭!"众人道:“传饭是容易的,只要将里头的东西发出来,我们才好照管去。”凤姐道:“糊涂东西,派定了你们少不得有的。”众人只得勉强应着.凤姐即往上房取发应用之物, 要去请示邢王二夫人,见人多难说,看那时候已经日渐平西了,只得找了鸳鸯,说要老太太存的这一分家伙.鸳鸯道:“你还问我呢,那一年二爷当了赎了来了么!"凤姐道:“不用银的金的,只要这一分平常使的。”鸳鸯道:“大太太珍大奶奶屋里使的是那里来的! "凤姐一想不差,转身就走,只得到王夫人那边找了玉钏彩云,才拿了一分出来,急忙叫彩明登帐,发与众人收管. 鸳鸯见凤姐这样慌张, 又不好叫他回来,心想:“他头里作事何等爽利周到,如今怎么掣肘的这个样儿.我看这两三天连一点头脑都没有,不是老太太白疼了他了吗!"那里知邢夫人一听贾政的话, 正合着将来家计艰难的心,巴不得留一点子作个收局.况且老太太的事原是长房作主, 贾赦虽不在家,贾政又是拘泥的人,有件事便说请大奶奶的主意.邢夫人素知凤姐手脚大,贾琏的闹鬼,所以死拿住不放松.鸳鸯只道已将这项银两交了出去了, 故见凤姐掣肘如此,便疑为不肯用心,便在贾母灵前唠唠叨叨哭个不了. 邢夫人等听了话中有话,不想到自己不令凤姐便宜行事,反说凤丫头果然有些不用心.王夫人到了晚上叫了凤姐过来说:“咱们家虽说不济,外头的体面是要的.这两三日人来人往,我瞧着那些人都照应不到,想是你没有吩咐.还得你替我们操点心儿才好。”凤姐听了,呆了一会,要将银两不凑手的话说出,但是银钱是外头管的,王夫人说的是照应不到, 凤姐也不敢辨,只好不言语.邢夫人在旁说道:“论理该是我们做媳妇的操心,本不是孙子媳妇的事.但是我们动不得身,所以托你的,你是打不得撒手的。”凤姐紫涨了脸,正要回说,只听外头鼓乐一奏,是烧黄昏纸的时候了,大家举起哀来, 又不得说,凤姐原想回来再说,王夫人催他出去料理,说道:“这里有我们的,你快快儿的去料理明儿的事罢。” 凤姐不敢再言,只得含悲忍泣的出来,又叫人传齐了众人,又吩咐了一会,说:“大娘婶子们可怜我罢!我上头捱了好些说,为的是你们不齐截,叫人笑话.明儿你们豁出些辛苦来罢。”那些人回道:“奶奶办事不是今儿个一遭儿了,我们敢违拗吗.只是这回的事上头过于累赘.只说打发这顿饭罢,有的在这里吃,有的要在家里吃,请了那位太太,又是那位奶奶不来.诸如此类,那得齐全.还求奶奶劝劝那些姑娘们不要挑饬就好了。”凤姐道:“头一层是老太太的丫头们是难缠的,太太们的也难说话,叫我说谁去呢。”众人道:“从前奶奶在东府里还是署事,要打要骂,怎么这样锋利,谁敢不依.如今这些姑娘们都压不住了?"凤姐叹道:“东府里的事虽说托办的,太太虽在那里,不好意思说什么. 如今是自己的事情,又是公中的,人人说得话.再者外头的银钱也叫不灵,即如棚里要一件东西,传了出来总不见拿进来.这叫我什么法儿呢。”众人道:“二爷在外头倒怕不应付么? "凤姐道:“还提那个,他也是那里为难.第一件银钱不在他手里,要一件得回一件, 那里凑手。”众人道:“老太太这项银子不在二爷手里吗?"凤姐道:“你们回来问管事的便知道了。”众人道:“怨不得我们听见外头男人抱怨说:`这么件大事, 咱们一点摸不着,净当苦差!'叫人怎么能齐心呢?"凤姐道:“如今不用说了,眼面前的事大家留些神罢.倘或闹的上头有了什么说的,我和你们不依的。”众人道:“奶奶要怎么样他们敢抱怨吗, 只是上头一人一个主意,我们实在难周到的。”凤姐听了没法,只得央说道:“好大娘们!明儿且帮我一天,等我把姑娘们闹明白了再说罢咧。”众人听命而去. 凤姐一肚子的委屈,愈想愈气,直到天亮又得上去.要把各处的人整理整理,又恐邢夫人生气, 要和王夫人说,怎奈邢夫人挑唆.这些丫头们见邢夫人等不助着凤姐的威风, 更加作践起他来.幸得平儿替凤姐排解,说是"二奶奶巴不得要好,只是老爷太太们吩咐了外头, 不许糜费,所以我们二奶奶不能应付到了。”说过几次才得安静些.虽说僧经道忏,上祭挂帐,络绎不绝,终是银钱吝啬,谁肯踊跃,不过草草了事.连日王妃诰命也来得不少, 凤姐也不能上去照应,只好在底下张罗,叫了那个,走了这个,发一回急, 央及一会,胡弄过了一起,又打发一起.别说鸳鸯等看去不象样,连凤姐自己心里也过不去了. 邢夫人虽说是冢妇, 仗着"悲戚为孝"四个字,倒也都不理会.王夫人落得跟了邢夫人行事,余者更不必说了.独有李纨瞧出凤姐的苦处,也不敢替他说话,只自叹道:“俗话说的, `牡丹虽好,全仗绿叶扶持',太太们不亏了凤丫头,那些人还帮着吗!若是三姑娘在家还好,如今只有他几个自己的人瞎张罗,面前背后的也抱怨说是一个钱摸不着,脸面也不能剩一点儿.老爷是一味的尽孝,庶务上头不大明白,这样的一件大事,不撒散几个钱就办的开了吗!可怜凤丫头闹了几年,不想在老太太的事上,只怕保不住脸了. "于是抽空儿叫了他的人来吩咐道:“你们别看着人家的样儿,也糟踏起琏二奶奶来. 别打量什么穿孝守灵就算了大事了,不过混过几天就是了.看见那些人张罗不开, 便插个手儿也未为不可,这也是公事,大家都该出力的。”那些素服李纨的人都答应着说:“大奶奶说得很是.我们也不敢那么着,只听见鸳鸯姐姐们的口话儿好象怪琏二奶奶的似的. "李纨道:“就是鸳鸯我也告诉过他,我说琏二奶奶并不是在老太太的事上不用心, 只是银子钱都不在他手里,叫他巧媳妇还作的上没米的粥来吗?如今鸳鸯也知道了,所以他不怪他了.只是鸳鸯的样子竟是不象从前了,这也奇怪,那时候有老太太疼他倒没有作过什么威福, 如今老太太死了,没有了仗腰子的了,我看他倒有些气质不大好了. 我先前替他愁,这会子幸喜大老爷不在家才躲过去了,不然他有什么法儿。” 说着,只见贾兰走来说:“妈妈睡罢,一天到晚人来客去的也乏了,歇歇罢.我这几天总没有摸摸书本儿,今儿爷爷叫我家里睡,我喜欢的很,要理个一两本书才好.别等脱了孝再都忘了.李纨道:妈要睡,我也就睡在被窝里头想想也罢了。”众人听了都夸道:“好哥儿,怎么这点年纪得了空儿就想到书上!不象宝二爷娶了亲的人还是那么孩子气,这几日跟着老爷跪着,瞧他很不受用,巴不得老爷一动身就跑过来找二奶奶,不知唧唧咕咕的说些什么, 甚至弄的二奶奶都不理他了.他又去找琴姑娘,琴姑娘也远避他. 邢姑娘也不很同他说话.倒是咱们本家的什么喜姑娘咧四姑娘咧,哥哥长哥哥短的和他亲蜜. 我们看那宝二爷除了和奶奶姑粮们混混,只怕他心里也没有别的事,白过费了老太太的心,疼了他这么大,那里及兰哥儿一零儿呢.大奶奶,你将来是不愁的了. "李纨道:“就好也还小,只怕到他大了,咱们家还不知怎么样了呢!环哥儿你们瞧着怎么样? "众人道:“这一个更不象样儿了!两个眼睛倒象个活猴儿似的,东溜溜,西看看, 虽在那里嚎丧,见了奶奶姑娘们来了,他在孝幔子里头净偷着眼儿瞧人呢。”李纨道:“他的年纪其实也不小了.前日听见说还要给他说亲呢,如今又得等着了.嗳,还有一件事,——咱们家这些人,我看来也是说不清的,且不必说闲话,——后日送殡各房的车辆是怎么样了? "众人道:“琏二奶奶这几天闹的象失魂落魄的样儿了,也没见传出去.昨儿听见我的男人说,琏二爷派了蔷二爷料理,说是咱们家的车也不够,赶车的也少, 要到亲戚家去借去呢。”李纨笑道:“车也都是借得的么?"众人道:“奶奶说笑话儿了,车怎么借不得?只是那一日所有的亲戚都用车,只怕难借,想来还得雇呢。”李纨道:“底下人的只得雇,上头白车也有雇的么?"众人道:“现在大太太东府里的大奶奶小蓉奶奶都没有车了, 不雇那里来的呢?"李纨听了叹息道:“先前见有咱们家儿的太太奶奶们坐了雇的车来咱们都笑话,如今轮到自己头上了.你明儿去告诉你的男人,我们的车马早早儿的预备好了,省得挤。”众人答应了出去.不题. 且说史湘云因他女婿病着,贾母死后只来的一次,屈指算是后日送殡,不能不去.又见他女婿的病已成痨症,暂且不妨,只得坐夜前一日过来.想起贾母素日疼他,又想到自己命苦,刚配了一个才貌双全的男人,性情又好,偏偏的得了冤孽症候,不过捱日子罢了. 于是更加悲痛,直哭了半夜.鸳鸯等再三劝慰不止.宝玉瞅着也不胜悲伤,又不好上前去劝,见他淡妆素服,不敷脂粉,更比未出嫁的时候犹胜几分.转念又看宝琴等淡素装饰, 自有一种天生丰韵.独有宝钗浑身孝服,那知道比寻常穿颜色时更有一番雅致.心里想道:“所以千红万紫终让梅花为魁,殊不知并非为梅花开的早,竟是`洁白清香' 四字是不可及的了.但只这时候若有林妹妹也是这样打扮,又不知怎样的丰韵了!"想到这里,不觉的心酸起来,那泪珠便直滚滚的下来了,趁着贾母的事,不妨放声大哭. 众人正劝湘云不止,外间又添出一个哭的来了.大家只道是想着贾母疼他的好处,所以伤悲,岂知他们两个人各自有各自的心事.这场大哭,不禁满屋的人无不下泪.还是薛姨妈李婶娘等劝住. 明日是坐夜之期, 更加热闹.凤姐这日竟支撑不住,也无方法,只得用尽心力,甚至咽喉嚷破敷衍过了半日. 到了下半天,人客更多了,事情也更繁了,瞻前不能顾后.正在着急, 只见一个小丫头跑来说:“二奶奶在这里呢,怪不得大太太说,里头人多照应不过来,二奶奶是躲着受用去了。”凤姐听了这话,一口气撞上来,往下一咽,眼泪直流,只觉得眼前一黑,嗓子里一甜,便喷出鲜红的血来,身子站不住,就蹲倒在地.幸亏平儿急忙过来扶住.只见凤姐的血吐个不住.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