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节饮之语。今日说一位官员,只因贪杯上,受了非常之祸。话说那宣德年间,南直隶淮安府淮安卫有个指挥,姓蔡名武,家资富厚,婢仆颇多。平昔别无所好,偏爱的是杯中之物,若一见了酒,连性命也不相顾,人都叫他做“蔡酒鬼”。因这件上,罢官在家。不但蔡指挥会饮,就是夫人田氏,却也一般善饮,二人也不像个夫妻,倒像两个酒友。偏生奇怪,蔡指挥夫妻都会饮酒,生得三个儿女,却又滴酒不闻。那大儿蔡韬,次子蔡略,年纪尚小。女儿倒有一十五岁,生时因见天上有一条虹霓,五色灿烂,正环在他家屋上,蔡武以为祥瑞,遂取名叫做瑞虹。那女子生得有十二分颜色,善能描龙画凤,刺绣拈花。不独女工伶俐,且有智识才能,家中大小事体,倒是他掌管。因见父母日夕沉湎,时常规谏,蔡指挥那里肯依。 话分两头。且说那时有个兵部尚书赵贵,当年未达时住在淮安卫间壁,家道甚贫,勤苦读书,夜夜直读到鸡鸣方卧。 蔡武的父亲老蔡指挥爱他苦学,时常送柴送米,资助赵贵,后来连科及第,直做到兵部尚书,思念老蔡指挥昔年之情,将蔡武特升了湖广荆襄等处游击将军,是一个上好的美缺。特地差人,将文凭送与蔡武。蔡武心中欢喜,与夫人商议,打点择日赴任。瑞虹道:“爹爹,依孩儿看起来,此官莫去做罢。” 蔡武道:“却是为何?”瑞虹道:“做官的一来图名,二来图利,故此千乡万里远去。如今爹爹在家,日日只是吃酒,并不管一毫别事。倘若到任上也是如此,那个把银子送来?岂不白白里干折了盘缠辛苦,路上还要担惊受怕。就是没得银子趁,也只算是小事,还有别样要紧事体,担干系哩!”蔡武道: “除了没银子趁罢了,还有甚么干系?”瑞虹道:“爹爹,你一向做官时,不知见过多少了,难道这样事倒不晓得?那游击官儿在武职里便算做美任,在文官上司里,不过是个守令官,不时衙门伺候,东迎西接,都要早起晏眠。我想你平日在家,单管吃酒,自在惯了,倘到那里,依原如此,岂不受上司责罚。这也还不算利害。或是汛地盗贼生发,差拨去捕获,或者别处地方有警,调遣去出征:那时不是马上,定是舟中,身披甲犺,手执戈矛,在生死关系之际,倘若一般终日吃酒,岂不把性命送了?不如在家安闲自在,快活过了日子,却去讨这样烦恼吃!”蔡武道:“常言说得好,酒在心头,事在肚里。 难道我真个单吃酒不管正事不成?只为家中有你掌管,我落得快活;到了任上,你替我不得时,自然着急,不消你担隔夜忧。况且这样美缺,别人用银子谋干尚不能够,如今承赵尚书一片好意,特地差人送上大门,我若不去做,反拂了这一段来意。我自有主意在此,你不要阻挡。”瑞虹见父亲立意要去,便道:“爹爹既然要去,把酒来戒了,孩儿方才放心。” 蔡武道:“你晓得我是酒养命的,如何全戒得住,只是少吃几杯罢了。”遂说下几句口号: 老夫性与命,全靠水边酉。 宁可不吃饭,不可日无酒。 今听汝忠言,节饮知谨守。 每常十遍饮,今番一加九。 每常饮十升,今番只一斗。 每常一气吞,今番分两口。 每常床上饮,今番地下走。 每常到三更,今番二更后。 再要裁减时,性命不值狗。 且说蔡武次日即教家人蔡勇,在淮关写了一只民座船,将衣饰细软都打叠带去;粗重家伙封锁好了,留一房家人看守。 其余童仆尽随往任所。又买了许多好酒,带路上去吃。择了吉日,备猪羊祭河,作别亲戚,起身下船。梢公扯起篷,由扬州一路进发。你道梢公是何等样人?那梢公叫做陈小四,也是淮安府人,年纪三十已外,雇着一班水手,共有七人,唤做白满、李癞子、沈铁甏、秦小圆、胡蛮二、余蛤*.、凌歪嘴。这班人都是凶恶之徒,专在河路上谋劫客商。不想蔡武今日晦气,下了他的船只。陈小四起初见发下许多行李,眼中已是放出火来,及至家小下船,又一眼瞧着瑞虹美艳,心中愈加消魂。暗暗算计:且远一步儿下手,省得在近处,容易露人眼目。”不一日,将到黄州,乃道:“此去正好行事了,且与众兄弟们说知。”走到艄上,对众水手道:“舱中一注大财,不可错过,趁今晚取了罢。”众人笑道:“我们有心多日了,因见阿哥不说起,只道让同乡分上,不要了。”陈小四道: “因一路来没个好下手处,造化他多活了几日。”众人道:“他是个武官出身,从人又众,不比其他,倒要用心。”陈小四道: “他出名的蔡酒鬼,有什么用?少停,等他吃酒到分际,放开手砍他娘罢了。只饶了这小姐,我要留他做个押舱娘子。”商议停当。 少顷,到黄州江口泊住,买了些酒肉,安排起来。众水手吃个醉饱,扬起满帆,那舟如箭发。那一日正是十五,刚到黄昏,一轮明月,如同白昼。至一空阔之处,陈小四道: “众兄弟,就此处罢,莫向前了。”霎时间,下篷抛锚,各执器械,先向前舱而来。迎头遇着一个家人,那家人见势头来得凶险,叫声:“老爷不好了!”说时迟,那时快,叫声未绝,顶门上已遭一斧,翻身跌倒。那些家人,一个个都抖衣而颤,那里动弹得,被众强盗刀砍斧切,连排价杀去。 那蔡武自从下船之后,初时几日酒还少吃,以后觉道无聊,夫妻依先大酌,瑞虹劝谏不止。那一晚与夫人开怀畅饮,酒量已吃到九分,忽听得前舱发喊。瑞虹急叫丫鬟来看,那丫鬟吓得寸步难移,叫道:“老斧,前舱杀人哩!”蔡奶奶惊得魂不附体,刚刚立起身来,众凶徒已赶进舱。蔡武兀自朦胧醉眼,喝道:“我老爷在此,那个敢?”沈铁甏早把蔡武一斧砍倒。众男女一齐跪下,道:“金银任凭取去,但求饶命。” 众人道:“两件都是要的。”陈小四道:“也罢,看乡里情上,饶他砍头,与他个全尸罢了。”即叫快取索子。两个奔向后艄,取出索子,将蔡武夫妻二子,一齐绑起,止空瑞虹。蔡武哭对瑞虹道:“不听你言,致有今日!”声犹未绝,都撺向江中去了。其余丫鬟等婢,一刀一个,杀个干净。有诗为证: 金印将军酒量高,绿林暴客逞雄豪。 无情波浪兼天涌,疑是胥江起怒涛。 瑞虹见合家都杀,独不害他,料然必来污辱。奔出舱门,望江中便跳。陈小四放下斧头,双手抱住道:“小姐不要惊恐! 还你快活。”瑞虹大怒,骂道:“你这班强盗,害了我全家,尚敢污辱我么!快快放我自尽!”陈小四道:“你这般花容月貌,教我如何舍得?”一头说,一头抱入后舱。瑞虹口中千强盗万强盗,骂不绝口。众人大怒道:“阿哥,那里不寻了一个妻子,却受这贱人之辱!”便要赶进来杀。陈小四拦住道:“众兄弟,看我分上饶他罢!明日与你陪情。”又对瑞虹道:“快些住口,你若再骂时,连我也不能相救。”瑞虹一头哭,心中暗想: “我若死了,一家之仇,那个去报?且含羞忍辱,待报仇之后,死亦未迟。”方才住口,跌足又哭。陈小四安慰一番。众人已把尸首尽抛入江中,把船揩抹干净,扯起满篷,又使到一个沙洲边,将箱笼取出,要把东西分派。陈小四道:“众兄弟且不要忙,趁今日十五团圆之夜,待我做了亲,众弟兄吃过庆喜筵席,然后自由自在均分,岂不美哉!”众人道:“也说得是。”连忙将蔡武带来的好酒,打开几坛,将那些食物东西都安排起来,团团坐在舱中,点得灯烛辉煌,取出蔡武许多银酒器,大家痛饮。陈小四又抱出瑞虹坐在旁边,道:“小姐,我与你郎才女貌,做对夫妻也不辱抹了你。今夜与我成亲,图个白头到老。”瑞虹掩着面只是哭。众人道:“我众兄弟各人敬阿嫂一杯酒。”便筛过一杯,送在面前。陈小四接在手中,拿向瑞虹口边道:“多谢众弟兄之情,你略略沾些儿。”瑞虹那里睬他,把手推开。陈小四笑道:“多谢列位美情,待我替娘子饮罢。”拿起来一饮而尽。秦小圆道:“哥不要吃单杯,吃个双双到老。”又送过一杯,陈小四又接来吃了。也筛过酒,逐个答还。吃了一会,陈小四被众人劝送,吃到八九分醉了。 众人道:“我们畅饮,不要难为新人。哥,先请安置罢。”陈小四道:“既如此,列位再请宽坐,我不陪了。”抱起瑞虹,取了灯火,径入后舱,放下瑞虹,掩上舱门,便来与他解衣。那时瑞虹身不由主,被他解脱干净,抱向床中,任情取乐。可惜千金小姐,落在强徒之手。 暴雨摧残娇蕊,狂风吹损柔芽。 那是一宵恩爱?分明夙世冤家。 不提陈小四。且说众人在舱中吃酒,白满道:“陈四哥此时正在乐境了。”沈铁甏道:“他便乐,我们却有些不乐。”秦小圆道:“有甚不乐?”沈铁甏道:“皆是同样做事,他倒独占了第一件便宜。明日分东西时,可肯让一些么?”李癞子道: “你道是乐,我想这一件,正是不乐之处哩。”众人道:“为何不乐?”李癞子道:“常言说的好,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发。 杀了他一家,恨不得把我们吞在肚里,方才快活,岂肯安心与陈四哥做夫妻?倘到人烟凑集所在,叫喊起来,众人性命,可不都送在他的手里?”众人尽道:“说得是。明日与陈四哥说明,一发杀却,岂不干净!”答道:“陈四哥今日得了甜头,怎肯杀他?”白满道:“不要与陈四哥说知,悄悄竟行罢。”李癞子道:“若瞒着他杀了,弟兄情上就倒不好开交。我有个两得其便的计儿在此:趁陈四哥睡着,打开箱笼,将东西均分,四散去快活。陈四哥已受用了一个妙人,多少留几件与他,后边露出事来,止他自己去受累,与我众人无干。或者不出丑,也是他的造化。恁样又不伤了弟兄情分,又连累我们不着,可不好么?”众人齐称道好,立起身把箱笼打开,将出黄白之资、衣饰酒器,都均分了,只拣用不着的留下几件。各自收拾,打了包裹,把舱门关闭,将船使到一个通官路之所在泊住,一齐上岸,四散而去。 箧中黄白皆公器,被底红香偏得意。 蜜房割去别人甜,狂蜂犹抱花心睡。 且说陈小四专意在瑞虹身上,外边众人算计,全然不知。 直至次日已牌时分,方才起身来看,不见一人,还只道夜来中酒睡着。走至艄上,却又不在;再到前舱去看,那里有个人的影儿?惊骇道:“他们通往何处去了?”心内疑惑。复走入舱中,看那箱笼俱已打开,逐只检看,并无一物,止一只内存着些东西,并书贴之类:方明白众人分去,敢怒而不敢言。想道:“是了。他们见我留着这小姐,恐后事露,故都悄然散去。”又想道:“我如今独自个又行不得这船,住在此,又非长策,倒是进退两难。欲待上岸,村中觅个儿帮行,到有人烟之处,恐怕这小姐喊叫出来,这性命便休了。势在骑虎,留他不得了,不如斩草除根罢。”提起一柄板斧,抢入后舱。 瑞虹还在床上啼哭,虽则泪痕满面,愈觉千娇百媚。那贼徒看了,神荡魂迷,臂垂手软,把杀人肠子,顿时熔化,一柄板斧扑秃的落在地下,又腾身上去,捧着瑞虹淫媾。可怜嫩蕊娇花,怎当得风狂雨骤。那贼徒恣意轻薄了一回,说道: “娘子,我晓得你劳碌了,待我去收拾些饮食,与你好将息。” 跳起身,往艄上打火煮饭。忽地又想起道:“我若迷恋这女子,性命定然断送;欲要杀他,又不忍下手。罢,罢,只算我晦气,弃了这船,向别处过日,倘有采头,再觅注钱财,原旧挣个船儿,依旧快活。那女子留在船中有命时便遇人救了,也算我一点阴骘。”却又想道:“不好不好,如不除他,终久是个祸根。只饶他一刀,与他全尸罢。”煮些饭食吃饱,将平日所积囊资并留下的些小东西,叠成一个大包,放在一边;寻一条索子,打个圈儿,赶入舱来。这时瑞虹恐又来污辱,已是穿起衣服,向着床里垂泪,思算报仇之策,不提防这贼徒来谋害。说时迟,那时快,这贼徒奔近前,左手托起头儿,右手就将索子套上。瑞虹方待喊叫,被他随手扣紧,尽力一收,瑞虹疼痛难忍,手足乱动,扑的跳了几跳,直挺挺横在床上便不动了。那贼徒料是已死,即放了手,到外舱拿起包裹,提着一根短棍,跳上岸,大踏步而去。正是: 虽无并枕欢娱,落得一身干净。 原来瑞虹命不该绝,喜得那贼打的是个单结,虽然被这一收时气绝昏迷,才放下手结就松开,不比那吊死的越坠越紧。咽喉间有了一线之隙,这点气回复透出,便不致于死。渐渐苏醒,只是遍体酥软,动弹不得,倒像被按摩的捏了个醉杨妃光景。喘了一回,觉得颈下难过,勉强挣起手扯开,心内苦楚,暗哭道:“阿爹当时若听了我的言语,那有今日?只不知与这伙贼徒,前世有甚冤业,合家遭此惨祸。”又哭道: “我指望忍辱偷生,还图个报仇雪耻,不道这贼原放我不过。 我死也罢,但是冤沉海底,安能瞑目!”转思转哭,愈想愈哀。 正哭之间,忽然艄上扑通的一声响亮,撞得这船幌上几幌,睡的床铺,险些颠翻。瑞虹被这一惊,哭也倒止住了。侧耳听时,但闻隔船人声喧闹,打号撑篙,本船不见一些声息。 疑惑道:“这班强盗为何被人撞了船,却不开口?莫非那船也是同伙?”又想道:“或者是捕盗船儿,不敢与他争论。”便欲喊叫,又恐不能了事。方在惶惑之际,船舱中忽然有人大惊小怪,又齐拥入后舱。瑞虹还道是这班强盗,暗道:“此番性命定然休矣!”只听众人说道:“不知是何处官府,打劫得如此干净?人样也不留一个!”瑞虹听了这句话,已知不是强盗了,挣扎起身,高喊救命。众人赶向前看时,见是个美貌女子,扶持下床,问他被劫情由。瑞虹未曾开言,两眼泪珠先下。乃将父亲官爵籍贯,并被难始末,一一细说。又道:“列位大哥,可怜我受屈无伸,乞引到官司告理,擒获强徒正法,也是一点阴骘。”众人道:“原来是位小姐,可恼受着苦了!但我们都做主不得,须请老爹来与你计较。”内中一个便跑去相请。 不多时,一人跨进舱中,众人齐道:“老爹来也!”瑞虹举目看那人,面貌魁梧,服饰齐整,见众人称他老爹,料必是个有身家的,哭拜在地。那人慌忙扶住道:“小姐何消行此大礼?有话请起来说。”瑞虹又将前事细说一遍。又道:“求老爹慨发慈悲,救护我难中之人,生死不忘大德!”那人道: “不消烦恼。我想这班强盗,去路还未远,即今便同你到官司呈告,差人四处追寻,自然逃走不脱。”瑞虹含泪而谢。那人吩咐手下道:“事不宜迟,快扶蔡小姐过船去罢。”众人便来搀扶。瑞虹寻了鞋儿穿起,走出舱门观看,乃是一只只开篷顶号货船。过得船来,请入舱中安息。众水手将贼船上家火东西,尽力搬个干净,方才起篷开船。 你道那人是谁?原来姓卞名福,汉阳府人氏。专在江湖经商,挣起一个老大家业,打造这只大船,众水手俱是家人。 这番在下路脱了粮食,装回头货回家,正趁着顺风行走,忽地被一阵大风,直打向到岸边去。梢公把舵,务命推,全然不应,径向贼船上当梢一撞,见是座船,恐怕拿住费嘴,好生着急。合船人手忙脚乱,要撑开去,不道又阁在浅处;牵扯不动,故此打号用力。因见座船上没个人影,卞福以为怪异,教众水手过来看。已后闻报,只有一个美女子,如此如此,要求搭救。卞福即怀不良之念,用一片假情,哄得过船,便是买卖了,那里是真心肯替他伸冤理枉。那瑞虹起初因受了这场惨毒,正无门伸诉,所以一见了卞福,犹如见了亲人一般,求他救济。又见说出那班言语,便信以为真,更不疑惑。到得过船心定,想起道:“此来差矣!我与这客人非亲非故,如何指望他出力,跟着同走?虽承他一力担当,又未知是真是假,倘有别样歹念,怎生是好?”正在疑虑,只见卞福,自去安排着佳肴美馔,承奉瑞虹,说道:“小娘子一定饿了,且吃些酒食则个。”瑞虹想着父母,那里下得咽喉。卞福坐在旁边,甜言蜜语,劝了一回,乃开言道:“小子有一言商议,不知小姐可肯听否?”瑞虹道:“老客有甚见谕?”卞福道: “适来小子一时义愤,许小姐同到官司告理,却不曾算到自己这船货物。我想那衙门之事,原是论不定日子的。倘或牵缠半年六月,事体还不能完妥,货物又不能脱去,岂不两下耽搁。不如小姐且随我回去,先脱了货物,然后另换个小船,与你一齐下来理论这事,就盘桓几年,也不妨碍。更有一件,你我是个孤男寡女,往来行走,必惹外人谈议,总然彼此清白,谁人肯信?可不是无丝有线?况且小姐举目无亲,身无所归; 小子虽然是个商贾,家中颇颇得过,若不弃嫌,就此结为夫妇。那时报仇之事,水里水去,火里火去,包在我身上,一个个缉获来,与你出气,但未知尊意若何?”瑞虹听了这片言语,暗自心伤,簌簌的泪下,想道:“我这般命苦!又遇着不良之人。只是落在他套中,料难摆脱。”乃叹口气道:“罢罢,父母冤仇事大,辱身事小。况此身已被贼人玷污,总今就死也算不得贞节了,且到报仇之后,寻个自尽,以洗污名可也。” 踌躇已定,含泪答道:“官人果然真心肯替奴家报仇雪耻,情愿相从。只要设个誓愿,方才相信。”卞福得了这句言语,喜不自胜,连忙跪下设誓道:“卞福若不与小姐报仇雪耻,翻江而死。”道罢起来,吩咐水手:“就前途村镇停泊,买办鱼肉果品之类,合船吃杯喜酒。”到晚成就好事。 不则一日,已至汉阳。谁想卞福老婆,是个拈酸的领袖,吃醋的班头,卞福平昔极惧怕的。不敢引瑞虹到家,另寻所在安下。叮嘱手下人,不许泄漏。内中又有个请风光博笑脸的,早去报知。那婆娘怒气冲天,要与老公厮闹,却又算计,没有许多闲工夫淘气,倒一字不提,暗地教人寻下掠贩的,期定了日子,一手交钱,一手闪人。到了是日,那婆娘把卞福灌得烂醉,反锁在房。一乘轿子,抬至瑞虹住处。掠贩的已先在彼等候,随那婆娘进去,叫人报知瑞虹说:“大娘来了。” 瑞虹无奈,只得出来相迎。掠贩的在旁,细细一观,见有十二分颜色,好生欢喜。那婆娘满脸堆笑,对瑞虹道:“好笑官人作事颠倒!既娶你来家,如何又撇在此,成何体面?外人知得,只道我有甚缘故,适来把他埋怨一场,特地自来接你回去,有甚衣饰快些收拾。”瑞虹不见卞福,心内疑惑,推辞不去。那婆娘道:“既不愿同住,且去闲玩几日,也见得我亲来相接之情。”瑞虹见这句说得有理,便不好推托,进房整饰。 那婆娘一等他转身,即与掠贩的议定身价,叫家人在外兑了银两,唤乘轿子,哄瑞红坐下,轿夫抬起,飞也似走,直至江边一个无人所在,掠贩的引到船边歇下。瑞虹情知中了奸计,放声号哭,要跳向江中,怎当掠贩的两边扶挟,不容转动,推入舱中、打发了中人、轿夫、急忙解缆开船、扬着满帆而去。 且说那婆娘卖了瑞虹,将屋中什物收拾回去,把门锁上。 回到家中,卞福正还酣睡。那婆娘三四个巴掌打醒,数说一回,把骂一回,整整闹了数日,卞福脚影不敢出门。一日,捉空踅到瑞虹住处,看见锁着门户,吃了一惊。询问家人,方知被老婆卖去久矣,只气得“发昏章第十一”。那卞福只因不曾与瑞虹报仇,后来果然翻江而死,应了向日之誓。那婆娘原是个不成才的烂货,自丈夫死后,越发恣意,把家私贴完,又被奸夫拐去,卖与烟花门户,可见天道好还,丝毫不爽。有诗为证: 忍耻偷生为父仇,谁知奸计觅风流。 劝人莫设虚言誓,湛湛青天在上头。 再说瑞虹被掠贩的纳在船中,一味悲号。掠贩人劝慰道: “不必啼泣,还你此去丰衣足食,自在快活,强如在卞家受那大老婆的气。”瑞虹也不理他,心内暗想道:“欲待自尽,怎奈大仇未报;将为不死,便成淫荡之人。”踌躇千万百遍,终是报仇心切,只得宁耐,看个居止下落,再作区处。行不多路,已天晚泊船。掠贩的逼他同睡,瑞虹不从,和衣缩在一边。掠贩的便来搂抱,瑞虹乱喊杀人。掠贩的恐被邻船听得,弄出事来,放手不迭,再不敢去缠他。径载到武昌府,转卖与乐户王家。那乐户家里先有三四个粉头,一个个打扮的乔乔画画,傅粉涂脂,倚门卖俏。瑞虹到了他家,看见这般做作,转加苦楚。又想道:“我今落在烟花地面,报仇之事,已是绝望,还有何颜在世!”遂立意要寻死路,不肯接客。偏又作怪,但是瑞虹走这条门路,就有人解救,不致伤身。乐户与鸨子商议道:“他既不肯接客,留之何益!倘若三不知做出把戏,倒是老大利害。不如转货与人,另寻一个罢。”常言道: 事有凑巧,物有偶然。恰好有一绍兴人,姓胡名悦,因武昌太守是他亲戚,特来打抽丰的,倒也作成寻觅了一大注钱财。 那人原是贪花恋酒之徒,住的寓所近着妓家,闲时便去串走,也曾见过瑞虹是个绝色丽人,心内着迷,几遍要来入马。因是瑞虹寻死觅活,不能到手。今番听得乐户有出脱的消息,情愿重价娶为偏房。也是有分姻缘,一说就成。 胡悦娶瑞虹到了寓所,当晚整备着酒肴,与瑞虹叙情。那瑞虹只是啼哭,不容亲近。胡悦再三劝慰不止,倒没了主意,说道:“小娘子,你在娼家,或者道是贱事,不肯接客;今日与我成了夫妇,万分好了,还有甚苦情,只管悲恸!你且说来,若有疑难事体,我可以替你分忧解闷。倘事情重大,这府中太爷,是我舍亲,就转托他与你料理,何必自苦如此。” 瑞虹见他说话有些来历,方将前事,一一告诉。又道:“官人若能与奴家寻觅仇人,报冤雪耻,莫说得为夫妇,便做奴婢,亦自甘心。”说罢又哭。胡悦闻言答道:“原来你是好人家子女,遭此大难,可怜可怜!但这事非一时可毕,待我先教舍亲出个广捕,到处挨缉;一面同你到淮安告官,拿众盗家属追比,自然有个下落。”瑞虹拜倒在地道:“若得官人肯如此用心,生生世世,衔结报效。”胡悦扶起道:“既为夫妇,事同一体,何出此言?”遂携手入寝。那知胡悦也是一片假情,哄骗过了几日,只说已托太守出广捕缉获去了。瑞虹信以为实,千恩万谢。又住了数日,雇下船只,打叠起身,正遇着顺风顺水,那消十日,早至镇江,另雇小船回家,把瑞虹的事阁过一边,毫不提起。瑞虹大失所望,但到此地位,无可奈何,遂吃了长斋,日夜暗祷天地,要来报仇。在路非止一日,已到家中。胡悦老婆见娶个美人回来,好生妒忌,时常厮闹。瑞虹总不与他争论,也不要胡悦进房,这婆娘方才少解。 原来绍兴地方,惯做一项生意,凡有钱能干的,都到京中买个三考吏名色,钻谋好地方,选一个佐贰官出来,俗名唤做“飞过海”。怎么叫个“飞过海”?大凡吏员考满,依次选去,不知等上几年;若用了钱,挖选在别人前面,指日便得做官,这谓之“飞过海”。还有独自无力,四五个合做伙计,一人出名做官,其余坐地分账。到了任上,先备厚礼,结好常官,叨揽事管,些小事体,经他衙里,少不得要诈一两五钱。到后觉道声息不好,立脚不住,就悄地逃之夭夭,—— 十个里边,难得一两个来去明白,完名全节。所以天下衙官,大半都出绍兴。那胡悦在家住了年余,也思量到京干这桩事体。更兼有个相知,见在当道,写书相约,有扶持他的意思,一发喜之不胜。即便处置了银两,打点起程。单虑妻妾在家不睦,与瑞虹计议,要带他同往,许他谋选彼处地方,访觅强盗踪迹。瑞虹已被骗过一次,虽然不信,也还希冀出外行走或者有个机会,情愿同去。胡悦老婆知得,翻天作地,与老公相打相骂,胡悦全不作准。择了吉日,雇倩船只,同瑞虹径自起身。 一路无话,直至京师。寻寓所安顿了瑞虹,次日整备礼物,去拜那相知官员。谁想这官人一月前暴病身亡,合家慌乱,打点扶柩归乡。胡悦没了这个倚靠,身子就酥了半边。思想银子带得甚少,相知又死,这官职怎能弄得到手?欲待原复归去,又恐被人笑耻。事在两难,狐疑未决,寻访同乡一个相识商议。这人也是走那道儿的,正少了银两,不得完成,遂设计哄骗胡悦,包揽替他图个小就,设或短少,寻人借债。 胡悦合该晦气,被他花言巧语,说得热闹,将所带银两一包儿递与。那人把来完成了自己官职,悄地一溜烟径赴任去了。 胡悦止剩得一双空手,日逐所需,渐渐欠缺,寄书回家取索盘缠,老婆正恼着他,那肯应付分文,自此流落京师,逐日东走西撞,与一班京花子合了伙计,骗人财物。 一日商议要大大寻一注东西,但没甚为由,却想到瑞虹身上,要把来认作妹子,做个美人局。算计停当,胡悦又恐瑞虹不肯,生出一段说话哄他道:“我向日指望到此,选得个官职,与你去寻访仇人;不道时运乖蹇,相知已死,又被那天杀的骗去银两,沦落在此,进退两难。欲待回去,又无处设法盘缠。昨日与朋友们议得个计策,倒也尽通。”瑞虹道: “是甚计策?”胡悦道:“只说你是我的妹子,要与人为妾;倘有人来相看,你便见他一面。等哄得银两到手,连夜悄然起身,他们那里来寻觅?顺路先到淮安,送你到家,访问强徒,也了我心上一件事情。”瑞虹初时本不欲得,次后听说顺路送归家去,方才许允。胡悦讨了瑞虹一个“肯”字,欢喜无限,教众光棍四处去寻主顾。正是: 安排地网天罗计,专待落坑堕堑人。 话分两头。却说浙江温州府有一秀士,姓朱名源,年纪四旬以外,尚无子嗣。娘子几遍劝他娶个偏房。朱源道:“我功名淹蹇,无意于此。”其年秋榜高登,到京会试,谁想文福未齐,春闱不第,羞归故里,与几个同年相约,就在京中读书,以待下科。那同年中晓得朱源还没有儿子,也苦劝他娶妾。朱源听了众人说话,教人寻觅。刚有了这句口风,那些媒人互相传说,几日内便寻下若干头脑,请朱源逐一相看择拣,没有个中得意的。那众光棍缉着那个消息,即来上桩,夸称得瑞虹姿色绝世无双,古今罕有。哄动朱源期下日子,亲去相看。此时瑞虹身上衣服,也不十分整齐,胡悦教众光棍借来妆饰停当。众光棍引了朱源到来,胡悦向前迎接,礼毕就坐,献过一杯茶,方请出瑞虹站在遮堂门边。朱源走上一步,瑞虹侧着身子,道个万福。朱源即忙还礼。用目仔细一觑,端的娇艳非常,暗暗喝采道:“真好个美貌女子!”瑞虹也见朱源人材出众,举止闲雅,暗道:“这官人倒好个仪表,果是个斯文人物。但不知甚么晦气,投在网中。”心下存了个懊悔之念。略站片时,转身进去。众光棍从旁衬道:“相公,何如?可是我们不说谎么?”朱源点头微笑道:“果然不谬。可到小寓议定财礼,择吉行聘便了。”道罢起身,众人接脚随去,议了一百两财礼。 朱源也闻得京师骗局甚多,恐怕也落了套儿,讲过早上行礼,到晚即要过门。众光棍又去与胡悦商议。胡悦沉吟半晌,生出一个计。只恐瑞虹不肯,教众人坐下,先来与他计较道:“适来这举人已肯上桩,只是当日便要过门,难做手脚。 如今只得将计就计,依着他送你过去。少不得备下酒肴,你慢慢饮至五更时分,我同众人便打入来,叫破地方,只说强占有夫妇女,就引你回来,声言要往各衙门呈告。想他是个举人,怕干碍前程,自然反来求伏。那时和你从容回去,岂不美哉!”瑞虹闻言,愀然不乐,答道:“我前生不知作下甚业,以至今世遭许多磨难!如何又作恁般没天理的事害人?这个断然不去。”胡悦道:“娘子,我原不欲如此,但出于无奈,方走这条苦肉计。千万不要推托!”瑞虹执意不从。胡悦就双膝跪下道:“娘子,没奈何将就做这一遭,下次再不敢相烦了。” 瑞虹被逼不过,只得应允。胡悦急急跑向外边,对众人说知就里。众人齐称妙计,回复朱源,选起吉日,将银两兑足,送与胡悦收了。众光棍就要把银两分用,胡悦道:“且慢着,等待事妥分也未迟。”到了晚间,朱源叫家人雇乘轿子,去迎瑞虹,一面吩咐安排下酒馔等候。不一时,已是娶到。两下见过了礼,邀入房中,叫家人管待媒人酒饭,自不必说。 单讲朱源同瑞虹到了房中,瑞虹看时,室中灯烛辉煌,设下酒席,朱源在灯下细观其貌,比前倍加美丽,欣欣自得,道声:“娘子请坐。”瑞虹羞涩,不敢答应,侧身坐下。朱源叫小厮斟过一杯酒,恭恭敬敬递至面前放下,说道:“小娘子,请酒。”瑞虹也不敢开言,也不回敬。朱源知道他是怕羞,微微而笑,自己斟上一杯,对席相陪。又道:“小娘子,我与你已为夫妇,何必害羞!多少饮一盏儿,小生候干。”瑞虹只是低头不饮。朱源想道:“他是个女儿家,一定见小厮们在此,所以怕羞。”即打发出门外,掩上门儿,走至身边道:“想是酒寒了,可换热的饮一杯,不要拂了我的敬意。”遂另斟一杯,递与瑞虹。 瑞虹看了这个局面,转觉羞惭,蓦然伤感。想起幼时父母何等珍惜,今日流落至此,身子已被玷污,大仇又不能报,又强逼做这般丑态骗人,可不辱没祖宗。柔肠一转,泪珠簌簌乱下。朱源看见流泪,低低道:“小娘子,你我千里相逢,天缘会合,有甚不足,这般愁闷?莫不宅上有甚不堪之事,小娘子记挂么?”连叩数次,并不答应。觉得其容转戚。朱源又道:“细观小娘子之意,必有不得已事,何不说与我知,倘可效力,决不推故。”瑞虹又不则声。朱源倒没个理会,只得自斟自饮。吃够半酣,听谯楼已打二鼓了。朱源道:“夜深了,请歇息罢。”瑞虹也全然不睬。朱源又不好催逼,倒走去书桌上,取过一本书儿观看,陪他同坐。瑞虹见朱源殷勤相慰,不去理他,并无一毫慢怒之色,转过一念道:“看这举人倒是个盛德君子。我当初若遇得此等人,冤仇申雪久矣。”又想道: “我看胡悦这人,一味花言巧语,若专靠在他身上,此仇安能得报?他今明明受过这举人之聘,送我到此,何不将计就计,就跟着他,这冤仇或者倒有报雪之期?”左思右想,疑惑不定。 朱源又道:“小娘子请睡罢。”瑞虹故意又不答应。朱源依然将书观看。看看三鼓将绝,瑞虹主意已定。朱源又催他去睡,瑞虹才道:“我如今方才是你家的人了。”朱源笑道:“难道起初还是别家的人么?”瑞虹道:“相公那知就里。我本是胡悦之妾,只因流落京师,与一班光棍生出这计,哄你银子。少顷即打入来,抢我回去,告你强占良人妻女。你怕干碍前程,还要买静求安。”朱源闻言大惊道:“有恁般异事!若非小娘子说出,险些落在套中。但你既是胡悦之妾,如何又泄漏与我?”瑞虹哭道:“妾有大仇未报,观君盛德长者,必能为妾伸雪,故愿以此身相托。”朱源道:“小娘子有何冤抑,可细细说来,定当竭力为你图之。”瑞虹乃将前后事泣诉,连朱源亦自惨然下泪。 正说之间,已打四更。瑞虹道:“那一班光棍,不久便到; 相公若不早避,必受其累。”朱源道:“不要着忙。有同年寓所,离此不远,他房屋尽自深邃。且到那边暂避过一夜,明日另寻所在,远远搬去,有何患哉!”当下开门,悄地唤家人点起灯火,径到同年寓所,敲开门户。那同年见半夜而来,又带着个丽人,只道是来历不明的,甚以为怪。朱源一一道出。 那同年即移到外边去睡,让朱源住于内厢。一面叫家人们相帮,把行李等件,尽皆搬来,止存两间空房。不在话下。 且说众光棍一等瑞虹上轿,便逼胡悦将出银两分开,买些酒肉,吃到五更天气,一齐赶至朱源寓所,发声喊打将入去。只见两间空屋,那有一个人影。胡悦倒吃了一惊,说道: “他如何晓得,预先走了?”对众光棍道:“一定是你们倒勾结来捉弄我的,快快把银两还了便罢!”众光棍大怒,也翻转脸皮,说道:“你把妻了卖了,又要来打抢,反说我们有甚勾当,须与你干休不得!”将胡悦攒盘打够半死。恰好五城兵马经过,结扭到官,审出骗局实情,一概三十,银两追出入官,胡悦短递回籍。有诗为证: 牢笼巧设美人局,美人原不是心腹。 赔了夫人又打臀,手中依旧光陆秃。 且说朱源自娶了瑞虹,彼此相敬相爱,如鱼似水。半年之后,即怀六甲。到得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孩子,朱源好不喜欢,写书报知妻子。光阴迅速,那孩子早又周岁。其年又值会试,瑞虹日夜向天祷告,愿得丈夫黄榜题名,早报蔡门之仇。场后开榜,朱源果中了六十九名进士,殿试三甲,该选知县。恰好武昌县缺了县官,朱源就讨了这个缺,对瑞虹道:“此去仇人不远,只怕他先死了,便出不得你的气。若还在时,一个个拿来沥血祭献你的父母,不怕他走上天去。”瑞虹道:“若得相公如此用心,奴家死亦瞑目。”朱源一面先差人回家,接取家小,在扬州伺候,一同赴任。一面候吏部领凭。不一日领了凭限,辞朝出京。 原来大凡吴、楚之地作官的,都在临清张家湾雇船,从水路而行,或径赴任所,或从家乡而转,但从其便。那一路都是下水,又快又稳;况带着家小,若没有勘合脚力,陆路一发不便了。每常有下路粮船运粮到京,交纳过后,那空船回去,就揽这行生意,假充座船,请得个官员坐舱,那船头便去包揽他人货物,图个免税之利,这也是个旧规。却说朱源同了小奶奶到临清雇船,看了几个舱口,都不称怀,只有一只整齐,中了朱源之意。船头递了姓名手本,磕头相见。管家搬行李安顿舱内,请老爷奶奶下船。烧了神福,船头指挥众人开船。瑞虹在舱中,听得船头说话,是淮安声音,与贼头陈小四一般无二。问丈夫什么名字,朱源查那手本写着: “船头吴金叩首。”姓名都不相同,可知没相干了。再听他声音,越听越像,转展生疑,放心不下,对丈夫说了,假托吩咐说话,唤他近舱。瑞虹闪于背后厮认,其面貌又与陈小四无异;只是姓名不同,好生奇怪。欲待盘问,又没个因由。偶然这一日,朱源的座师船到,过船去拜访。那船头的婆娘进舱来拜见少奶,送茶为敬。瑞虹看那妇人: 虽无十分颜色,也有一段风流。 瑞虹有心问那妇人道:“你几岁了?”那妇人答道:“二十九岁了。”又问:“那里人氏?”答道:“池阳人氏。”瑞虹道: “你丈夫不像个池阳人。”那妇人道:“这是小妇人的后夫。”瑞虹道:“你几岁死丈夫的?”那妇人道:“小妇人夫妇为运粮到此,丈夫一病身亡。如今这丈夫是武昌人氏,原在船上做帮手,丧事中亏他一力相助。小妇人孤身无倚,只得就从了他,顶着前夫名字,完这场差使。”瑞虹问在肚里,暗暗点头,将香帕赏他,那妇人千恩万谢的去了。瑞虹等朱源下船,将这话述与他听了:“眼见吴金即是陈小四,正是贼头!”朱源道: “路途之间,不可造次,且忍耐他到地方上施行,还要在他身上追究余党。”瑞虹道:“相公所见极明,只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睁,这几日如何好过!”恨不得借滕王阁的顺风,一阵吹到武昌。 饮恨亲冤已数年,枕戈思报叹无缘。 同舟敌国今相遇,又隔江山路几千。 却说朱源舟至扬州,那接取大夫人的还未曾到,只得停泊码头等候。瑞虹心上一发气闷。等到第三日,忽听得岸上鼎沸起来。朱源教人问时,却是船头与岸上两个汉子扭做一团厮打。只听得口口声声说道:“你干得好事!”朱源见小奶奶气闷,正没奈何,今番且借这个机会,敲那贼头几个板子,权发利市。当下喝教水手:“与我都拿过来!”原来这班水手,与船头面和意不和,也有个缘故:当初陈小四缢死了瑞虹,弃船而逃,没处投奔,流落到池阳地面,偶值吴金这只粮船起运,少个帮手,陈小四就上了他的船。见吴金老婆像个爱吃枣儿汤的,岂不正中下怀,一路行奸卖俏搭识上了。两个如胶似漆,反多那老公碍眼。船过黄河,吴金害了个寒症,陈小四假意殷勤,取药调治。那药不按君臣,一服见效,吴金死了。妇人身边取出私财把与陈小四,只说借他的东西,断送老公。过了一两个月,又推说欠债无偿,就将身子白白的嫁了他。虽然备些酒食,暖住了众人,却也心中不伏。为此缘由,所以面和意不和。听得舱里叫一声“都拿过来”,蜂拥的上岸,把两个人一齐扣下船来,跪于将军柱边。朱源问道: “为何厮打?”船头禀道:“这两个人原是小人合本撑船伙计,因盗了资本,背地逃走,两三年不见面,今日天遣相逢,小人与他取讨,他倒图赖小人,两个来打一个,望老爷与小人做主。”朱源道:“你二人怎么说?”两个汉子道:“小人并没此事,都是一派胡言。”朱源道:“难道一些影儿也没有,平地就厮打起来?”那两个汉子道:“有个缘故。当初小的们虽然与他合本撑船,只为他迷恋了个妇女,小的们恐误了生意,把自己本钱收起,各自营运,并不曾欠他分毫。”朱源道: “你两个叫什么名字?”那两个汉子不曾开口,倒是陈小四先说道:“一个叫沈铁甏,一个叫秦小圆。”朱源却待再问,只见背后有人扯拽,回头看时,却是丫鬟,悄悄传言,说道: “小奶奶请老爷说话。”朱源走进后舱,见瑞虹双行流泪,扯住丈夫衣袖,低声说道:“那两个汉子的名字,正是那贼头一伙同谋打劫的人,不可放他走了。”朱源道:“原来如此。事到如今,等不得到武昌了。”慌忙写了名帖,吩咐打轿,喝叫地方,将三人一串儿缚了,自去拜扬州太守,告诉其事。太守问了备细,且教把三个贼徒收监,次日面审。朱源回到船中,众水手已知陈小四是个强盗,也把谋害吴金的情节,细细禀知。朱源又把这些缘由备写一封书帖,送与太守,并求究问余党。太守看了,忙出飞签,差人拘那妇人,一并听审。 扬州城里传遍了新闻,又是盗案,又是奸淫事情,有妇人在内,那一个不来观看,临审之时,府前好不热闹。正是: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却说太守坐堂,吊出三个贼徒,那妇人也提到了,跪于阶下。陈小四见那婆娘也到,好生惊怪,道:“这厮打小事,如何连累家属?”只见太守却不叫吴金名字,竟叫:“陈小四!” 吃这一惊非小。凡事逃那实不过,叫一声不应,再叫一声不得不答应了。太守相公冷笑一声道:“你可记得三年前蔡指挥的事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有何理说!”三个人面面相觑,却似鱼胶粘口,一字难开。太守又问:“那时同谋还有李癞子、白满、胡蛮二、凌歪嘴、余蛤*.,如今在那里?”陈小四道:“小的幼习水手趁食,不合误投歹船。至于谋劫之夜,小的睡熟,实不知情,及至醒时,众盗分账各窜,只得奔投远方,偶遇吴金船上缺人,招留在船。后因吴金病死,他妻子赘我,顶名运船度日。”话未辩完,太守道:“谁许闲话!只问你那几个贼徒,今在何处?”秦小圆说:“当初分了金帛,四散去了。闻得李癞子、白满随着山西客人,贩买绒货;胡蛮二、凌歪嘴、余蛤*.三人,逃在黄州撑船过活,小的们也不曾相会。”太守相公又叫妇人上前问道:“你与陈小四奸密,毒杀亲夫,遂为夫妇,这也是没得说了。”妇人方欲抵赖,只见阶下一班水手都上前禀话,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得那妇人顿口无言。太守相公大怒,喝教选上号毛板,不论男妇,每人且打四十,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当下录了口词,三个强盗通问斩罪,那妇人问了凌迟。齐上刑具,发下死囚牢里。一面出广捕,挨获白满、李癞子等。太守问了这桩公事,亲到船上答拜朱源,就送审词与看。朱源感谢不尽。瑞虹闻说,也把愁颜放下七分。 又过几日,大奶奶已是接到。瑞虹相见,一妻一妾,甚是和睦。大奶奶又见儿子生得清秀,愈加欢喜。不一日,朱源于武昌上任,管事三日,便差的当捕役缉访贼党胡蛮二等。 果然胡蛮、凌歪嘴在黄州江口撑船,手到拿来。招称:“余蛤*.一年前病死,白满、李癞子见跟陕西客人,在省城开铺。” 朱源权且收监,待拿到余党,一并问罪。省城与武昌县相去不远,捕役去不多日,把白满、李癞子二人一索子捆来,解到武昌县。朱源取了口词,每人也打四十。备了文书,差的当公人,解往扬州府里,以结前卷。 朱源做了三年县宰,治得那武昌县道不拾遗,犬不夜吠,行取御史,就出差淮扬地方。瑞虹嘱咐道:“这班强盗在扬州狱中,连岁停刑,想未曾决。相公到彼,可了此一事,就与奴家沥血祭奠父亲并两个兄弟。一以表奴家之诚,二以全相公之信。还有一事,我父亲当初曾收用一婢,名唤碧莲,曾有六个月孕;因母亲不容,就嫁出与一处一个朱裁为妻。后来闻得碧莲所生是个男儿。相公可与奴家用心访问,若这个儿子还在,可主张他复姓,以续蔡门宗祀,此乃相公万代阴功。”说罢,放声大哭,拜倒在地。朱源慌忙扶起道:“你方才所说二件,都是我的心事。我若到彼,定然不负所托,就写书信,报你得知。”瑞虹再拜称谢。 再说朱源赴任淮扬,这是代天子巡狩,又与知县到任不同。真个: 号令出时霜雪凛,威风到处鬼神惊。 其时七月中旬,未是决囚之际。朱源先出巡淮安,就托本处府县访缉朱裁及碧莲消息,果然访着,那儿子已八岁了,生得堂堂一貌。府县奉了御史之命,好不奉承。即日香汤沐浴,换了衣履,送在军卫供给,申文报知察院。朱源取名蔡续,特为起奏一本,将蔡武被祸事情,备细达于圣聪。“蔡氏当先有汗马功劳,不可令其无后。今有幼子蔡续,合当归宗,俟其出幼承袭。其凶徒陈小四等,秋后处决。”圣旨准奏了。 其年冬月,朱源亲自按临扬州,监中取出陈小四与吴金的老婆,共是八个,一齐绑赴法场,剐的剐,斩的斩,干干净净。 正是: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还不报,时辰未到。 朱源吩咐刽子手,将那几个贼徒之首,用漆盘盛了,就在城隍庙里设下蔡指挥一门的灵位,香花灯烛,三牲祭醴,把几颗人头一字儿摆开。朱源亲制祭文拜奠。又于本处选高僧做七七功德,超度亡魂。又替蔡续整顿个家事,嘱咐府县青目。其母碧莲一同居住,以奉蔡指挥岁时香火。朱裁另给银两别娶。诸事俱已停妥,备细写下一封家书,差个得力承舍赍回家中,报知瑞虹。瑞虹见了书中之字,已知蔡氏有后,诸盗尽已受刑,沥血奠祭;举手加额,感谢天地不尽。是夜,瑞虹沐浴更衣,写下一纸书信,寄谢丈夫。又去拜谢了大奶奶,回房把门拴上,将剪刀自刺其喉而死。其书云: 贱妾瑞虹百拜相公台下:虹身出武家,心娴闺训。男德在义,女德在节;女而不节,禽行何别?虹父韬钤不戒,曲蘖迷神,遇盗亡身,祸及母弟,一时并命。妾心胆俱裂,浴泪弥年。然而隐忍不死者,以为一人之廉耻小,阖门之仇怨大。昔李将军忍耻降虏,欲保当以报汉,妾虽女流,志窃效此。不幸历遭强暴,衷怀未申。幸遇相公,拔我于风波之中,谐我以琴瑟之好。识荆之日,便许复仇。皇天见怜,官游早遂。诸奸贯满,相次就缚,而且明正典刑,沥血设飨。蔡氏已绝之宗,复蒙披根见本,世禄复延。 相公之为德于衰宗者,天高地厚,何以喻兹!妾之仇已雪而志遂矣。失节贪生,贻玷阀阅,妾且就死,以谢蔡氏之宗于地下。儿子年已六岁,嫡母怜爱,必能成立。妾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姻缘有限,不获面别,聊寄一笺,以表衷曲。 大奶奶知得瑞虹死了,痛惜不已,殡殓悉从其厚。将他遗笔封固,付承舍寄往任上。朱源看了,哭倒在地,昏迷半晌方醒。自此患病,闭门者数日,府县都来候问。朱源哭诉情由,人人堕泪,俱夸瑞虹节孝,今古无比。不在话下。 后来朱源差满回京,历官至三边总制。瑞虹所生之子,名曰朱懋,少年登第,上疏表陈生母蔡瑞虹一生之苦,乞赐旌表。圣旨准奏,特建节孝坊,至今犹在。有诗赞云: 报仇雪耻是男儿,谁道裙衩有执持。 堪笑真小谅,不成一事枉嗟咨。 ------------------ 应天故事汇 倾情奉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