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墨去了多时,回来道:“衣服共当了八两银子,除还饭帐,下剩四两有零。”颜生道:“咱们走路罢。”雨墨道:“不走还等甚么呢?”出了店门,雨墨自言道:“轻松灵便,省得有包袱背着,怪沈的。”颜生道:“你不要多说了。事已如此,不过费去些银两,有甚要紧。今晚前途,任凭你的主意就是了。”雨墨道:“这金相公也真真的奇怪。若说他是诓嘴吃的,怎的要了那些菜来,他筷子也不动呢?就是爱好喝酒,也不犯上要一坛来,却又酒量不很大,一坛子喝不了一零儿,就全剩下了,白便宜了店家。就是爱吃活鱼,何不竟要活鱼呢?说他有意要冤咱们,却又素不相识,无仇无恨。饶白吃白喝,还要冤人,更无此理。小人测不出他是甚么意思来。”颜生道:“据我看来,他是个潇洒儒流,总有些放浪形骸之外。” 主仆二人途次闲谈,仍是打了早尖,多歇息歇息,便一直赶到宿头。雨墨便出主意道:“相公,咱们今晚住小店吃顿饭,每人不过花上二钱银子,再也没的耗费了。”颜生道:“依你,依你。”主仆二人竟投小店。 刚刚就座,只见小二进来道:“外面有位金相公找颜相公呢。”雨墨道:“很好。请进来。咱们多费上二钱银子。这个小店也没有甚么主意出的了。”说话间,只见金生进来道:“吾与颜兄真是三生有幸,竟会到那里,那里就遇得着。”颜生道:“实实小弟与兄台缘份不浅。”金生道:“这么样罢。咱们两个结盟,拜把子罢。”雨墨暗道:“不好,他要出矿。”连忙上前道:“金相公要与我们相公结拜,这个小店备办不出祭礼来,只好改日再拜罢。”金生道:“无妨。隔壁太和店是个大店口,什么俱有。慢说是祭礼,就是酒饭,回来也是那边要去。”雨墨暗暗顿足,道:“活该,活该!算是吃定我们爷儿们了。” 金生也不唤雨墨,就叫本店的小二将隔壁太和店的小二叫来。他便吩咐如何先备猪头三牲祭礼,立等要用;又如何预备上等饭,要鲜串活鱼;又如何搭一坛女真陈绍;仍是按前两次一样。雨墨在旁,惟有听着而已。又看见颜生与金生说说笑笑,真如异姓兄弟一般,毫不介意。雨墨暗道:“我们相公真是书呆子。看明早这个饥荒怎么打算?” 不多时,三牲祭礼齐备,序齿烧香。谁知颜生比金生大两岁,理应先焚香。雨墨暗道:“这个定了,把弟吃准了把兄咧。”无奈何,在旁服侍。结拜完了,焚化钱粮后,便是颜生在上首坐了,金生在下面相陪。你称仁兄,我称贤弟,更觉亲热。雨墨在旁听着,好不耐烦。 少时,酒至菜来,无非还是前两次的光景。雨墨也不多言,只等二人吃完,他便在外盘膝坐下,道:“吃也是如此,不吃也是如此。且自乐一会儿是一会儿。”便叫:“小二,你把那酒抬来。我有个主意。你把太和店的小二也叫了来。有的是酒,有的是菜,咱们大伙儿同吃,算是我一点敬意儿。你说好不好?”小二闻听,乐不可言,连忙把那边的小二叫了来。二人一壁服侍着雨墨,一壁跟着吃喝。雨墨倒觉得畅快。吃喝完了仍是进来等着,移出灯来也就睡了。 到了次日,颜生出来净面。雨墨悄悄道:“相公昨晚不该与金相公结义。不知道他家乡何处,知道他是甚么人。倘若要是个篾片,相公的名头不坏了么?”颜生忙喝道:“你这奴才,休得胡说!我看金相公行止奇异,谈吐豪侠,决不是那流人物。既已结拜,便是患难相扶的弟兄了。你何敢在此多言!别的罢了,这是你说的吗?”雨墨道:“非是小人多言。别的罢了,回来店里的酒饭银两,又当怎么样呢?” 刚说至此,只见金生掀帘出来。雨墨忙迎上来道:“金相公,怎么今日伸了懒腰,还没有念诗,就起来呢?”金生笑道:“吾要念了,你念甚么?原是留着你念的,不想你也误了,竟把诗句两耽搁了。”说罢,便叫:“小二,开了单来吾看。”雨墨暗道:“不好,他要起翅。”只见小二开了单来,上面写着连祭礼共享银十八两三钱。雨墨递给金生。金生看了看道:“不多,不多。也赏他二两。这边店里没用甚么,赏他一两。”说完,便对颜生道:“仁兄呀!……”旁边雨墨吃这一惊不小,暗道:“不好。他要说“不闹虚了。”这二十多两银子又往那里弄去?” 谁知今日金生却不说此句,他却问颜生道:“仁兄呀!你这上京投亲,就是这个样子,难道令亲那里就不憎嫌么?”颜生叹气道:“此事原是奉母命前来,愚兄却不愿意。况我姑父姑母又是多年不通音信的,恐到那里未免要费些唇舌呢。”金生道:“须要打算打算方好。” 雨墨暗道:“真关心呀!结了盟,就是另一个样儿了。”正想间,只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雨墨才待要问“找谁的?”话未出口,那人便与金生磕头,道:“家老爷打发小人前来,恐爷路上缺少盘费,特送四百两银子,叫老爷将就用罢。”此时颜生听得明白。见来人身量高大,头戴雁翅大帽,身穿皂布短袍,腰束皮带,足下登一双大曳拔靸鞋,手里还提着个马鞭子。只听金生道:“吾行路,焉用许多银两。既承你家老爷好意,也罢,留下二百两银子。下剩仍拿回去。替吾道谢。”那人听了,放下马鞭子,从褡连叉子里一封一封掏出四封,摆在桌上。金生便打开一包,拿了两个锞子,递与那人道:“难为你大远的来,赏你喝茶罢。”那人又爬在地下,磕了个头,提了褡连马鞭子。才要走时,忽听金生道:“你且慢着,你骑了牲口来了么?”那人道:“是。”金生道:“很好。索性“一客不烦二主”,吾还要烦你辛苦一趟。”那人道:“不知爷有何差遣?”金生便对颜生道:“仁兄,兴隆镇的当票子放在那里?”颜生暗想道:“我当衣服,他怎么知道了?”便问雨墨。 雨墨此时看得都呆了,心中纳闷道:“这么个金相公,怎么会有人给他送银子来呢?果然我们相公眼力不差。从今我倒长了一番见识。”正呆想着,忽听颜生问他当票子。他便从腰间掏出一个包儿来,连票子和那剩下的四两多银子俱搁在一处,递将过来。金生将票子接在手中,又拿了两个锞子,对那人道:“你拿此票到兴隆镇,把他赎回来。除了本利,下剩的你作盘费就是了。你将这个褡连子放在这里,回来再拿。吾还告诉你,你回时不必到这里了,就在隔壁太和店,吾在那里等你。”那人连连答应,竟拿了马鞭子出店去了。 金生又从新拿了一锭银子,叫雨墨道:“你这两天多有辛苦。这银子赏你罢。吾可不是篾片了?”雨墨那里还敢言语呢,只得也磕头谢了。 金生对颜生道:“仁兄呀!我们上那边店里去罢。”颜生道:“但凭贤弟。”金生便叫雨墨抱着桌上的银子。雨墨又腾出手来,还有提那褡连。金生在旁道:“你还拿那个,你不傻了么?你拿的动么?叫这店小二拿着,跟咱们送过那边去呀。你都聪明,怎么此时又不聪明了?”说得雨墨也笑了。便叫了小二拿了褡连,主仆一同出了小店,来到太和店,真正宽阔。雨墨也不用说,竟奔上房而来,先将抱着的银子放在桌上,又接了小二拿的褡连。颜生与金生在迎门两边椅子上坐了。这边小二殷勤沏了茶来。金生便出主意,与颜生买马,治簇新的衣服靴帽,全是使他的银子。颜生也不谦让。到了晚间,那人回来,将当交明,提了褡连去了。 这一天吃饭饮酒,也不像先前那样,止于拣可吃的要来。吃剩的,不过将够雨墨吃的。 到了次日,这二百两银子,除了赏项、买马、赎当、治衣服等,并会了饭帐,共费去八九十两,仍余下一百多两,金生便都赠了颜生。颜生那里肯受。金生道:“仁兄只管拿去。吾路上自有相知应付吾的盘费,吾是不用银子的。还是吾先走,咱们就都再会罢。”说罢,执手告别,“他拉”“他拉”出店去了。颜生倒觉得依恋不舍,眼巴巴的睁睁的目送出店。 此时雨墨精神百倍,装束行囊,将银两收藏严密,只将剩下的四两有余带在腰间。叫小二把行李搭在马上,扣备停当,请相公骑马。登时阔起来了。雨墨又把雨衣包了,小小包袱背在肩头,以防天气不测。颜生也给他雇了一头驴,沿路盘脚。 一日来到祥符县,竟奔双星桥而来。到了双星桥,略问一问柳家,人人皆知,指引门户。主仆来到门前一看,果然气象不凡,是个殷实人家。 原来颜生的姑父名叫柳洪,务农为业,为人固执,有个悭吝毛病,处处好打算盘,是个顾财不顾亲的人。他与颜老爷虽是郎舅,却有些冰火不同炉。只因颜老爷是个堂堂的县尹,以为将来必有发迹,故将自己的女儿柳金蝉自幼就许配了颜查散。不意后来颜老爷病故,送了信来,他就有些后悔,还关碍着颜氏安人不好意思。谁知三年前,颜氏安人又一病呜呼了。他就绝意的要断了这门亲事,因此连信息也不通知。他续娶冯氏,又是个面善心毒之人。幸喜他很疼爱小姐。他疼爱小姐,又有他的一番意思。 只因员外柳洪每每提起颜生,便嗐声叹气,说当初不该定这门亲事,已露出有退婚之意。冯氏便暗怀着鬼胎。因他有个侄儿名唤冯君衡,与金蝉小姐年纪相仿。他打算着把自己侄儿作为养老的女婿。就是将来柳洪亡后,这一分家私也逃不出冯家之手。因此他却疼爱小姐。又叫侄儿冯君衡时常在员外眼前献些殷勤。员外虽则喜欢。无奈冯衡君的像貌不扬,又是一个白丁;因此柳洪总未露出口吻来。 一日,柳洪正在书房,偶然想起女儿金蝉年已及岁。颜生那里杳无音信。闻得他家道艰窘,难以度日,惟恐女儿过去受罪。怎么想个法子,退了此亲方好?正在烦思,忽见家人进来禀道:“武进县的颜姑爷来了。”柳洪听了,吃惊不小,登时就会没了主意。半天,说道:“你就回复他,说我不在家。”那家人刚回身,他又叫住,问道:“是什么形相来的?”家人道:“穿著鲜明的衣服,骑着高头大马,带著书僮,甚是齐整。”柳洪暗道:“颜生想必是发了财了,特来就亲。幸亏细心一问,险些儿误了大事。”忙叫家人“快请”,自己也就迎了出来。 只见颜生穿著簇新大衫,又搭着俊俏的容貌,后面又跟着个伶俐小童,拉着一匹润白大马,不由得心中羡慕,连忙上前相见。颜生即以子侄之礼参拜。柳洪那里肯受,谦至再至三,才受半礼。彼此就座,叙了寒喧,家人献茶已毕。颜生便渐渐的说到家业零落,特奉母命投亲,在此攻书,预备明年考试,并有家母亲笔书信一封。说话之间,雨墨已将书信拿出来,交与颜生。颜生呈与柳洪,又奉了一揖。此时柳洪却把那个黑脸面放下来,不是先前那等欢喜。无奈何将书信拆阅已毕,更觉烦了。便吩咐家人,将颜相公送至花园幽斋居住。颜生还要拜见姑母。老狗才道:“拙妻这几日有些不大爽快,改日再见。”颜生看此光景,只得跟随家人上花园去了。 幸亏金生打算替颜生治办衣服马匹;不然,老狗才绝不肯纳。可见金生奇异。 特不知柳洪是何主意,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