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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怪,赤条条从黄土高原出生来的我,最厌秦腔。一听人唱,耳内便如凶汉捉了木筷乱捅,喉头也紧出丝丝苦味。读到大学,厌中又添了几许鄙意,视板胡边鼓如笑料。脑海里萦绕的是卡鲁索、帕瓦罗蒂、邓丽君、山口百惠的歌声。待毕业去了江南,五官七窍被温柔柔娇滴滴的越剧浸的半酥,更恶秦腔的硬亢。再后来飞去美利坚,每日苦读打工之余,哼几句祖国歌曲,心暖如春,倒也快意。唱来唱去有了点小名气。 忽一日,乔治相求于我,为他危在旦夕的祖父一唱。乔治乃中美混血儿,素喜嘲讽大陆留学生,自视甚高。因我阮囊羞涩,常被他取笑。此时他神色凄然惨然,苦态可掬。我心肠一热,便斗胆跟了去他家。 便见那老者,双眸暴出,皱纹如铁针铸成,又似西北边塞深沟大川,须发如雪,透出人生终点的悲哀。族人子弟蜡像般伫立在病榻旁。 乔治父亲福眉福眼,对我连道“感激、抱歉”之类的话。我点点头,张口便唱,将记忆中的中国民歌一曲曲吊出来。全部抖尽,老者纹丝不动,似喘非喘,一脚阴间,一脚阳间。我见此当下心中惶惶,硬着头皮又甩出催眠曲、语录歌、知青歌……。唱得满屋眉毛皱起,乔治喉结直跳,恨不得生吞了我。 乔治父亲突问:“会唱秦腔吗?” 秦腔?心中一急,瞬间膝软。 乔治道,家父是关中人,四九年去台湾,后来到美国,苦了几十年。儿时最喜秦腔,前几天我寄信到陕西买录音带,只怕来不及了……四下目光视我。牙一咬,豁出去了,嘴唇颤几颤,将那年月不想听不爱听又不得不听硬着头皮听的秦腔移植“样板戏”从肚底翻将出来:“小常宝控诉了土匪罪状,字字血,声声泪,激起我仇恨满腔。普天下……”一曲吼尽,喉已半哑,却见老者眼珠一动,一亮,笑纹骤骤,齿间依稀有声。乔治父亲急忙将耳贴在老人嘴旁,频频颔首,潸然泪下。在场医生惊诧万分,连连嘀咕,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须臾,老者长出一口气,撒手去了西天。乔治两道目光盯在我嘴上,百思不解:一曲很难让他接受的旋律,竟延长了医生也无法延长的生命。从父亲的神色可以看出,爷爷肯定留下了临终遗言。神秘的、咒语般的秦腔!乔治将一张钞票塞过来,被其父一声喝住:“荒唐!” 乔治父亲掸掸双袖,领着乔治,垂手向我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从此声名大振,到处有人来邀我唱秦腔。却也怪,过去恨也恨到顶点,厌也厌到极处,更无意去学。此时竟能开口便唱。除了移植“样板戏”唱段,还能来几下《火焰驹》、《三滴血》。莫非梦中学来,娘胎带来?奇也。那黄土高原酿了千年的秦腔,含着大喜大悲、大凶大吉的秦腔,唱得我骨也铮铮,血也滔滔,满喉满口黄土味。 从此专唱秦腔,入迷之余,去翻资料,吓了一跳。才知秦腔渊于古时陕甘民谣,向东发展,演变出晋剧、豫剧、京剧;向南发展,极大地影响了川剧、汉剧、徽剧、绍剧。秦腔可谓是中华民族襁褓时期的摇篮曲。隔着万里大洋,唯有秦腔能载我心,能抗游子的精神饥渴。更料不及,在G大学外国音乐节上,我上台一吼,吼出个头彩。 好容易熬到回国探亲,急忙跑到西安访旧。友人情切,为我开个联欢会。其间笙歌管弦,婆娑舞姿,妙不可言。最后举座邀我唱一支在美国最拿手的歌。我不加思索,开口便是秦腔。众人始是惊异,继而窃语,终于哄堂大笑,将我最后一句齐茬茬卡在了喉管深处。 有说我风趣,有怨我戏弄人,有讥我摆架子:有斥我啃了几天洋鸡腿竟敢取笑祖宗……。 夜深人静,胸闷难寐。终于耐不住了,我冲出被子,恨恨地躲在房间里,把卡住的那最后一句秦腔热呼呼地吼了出来……好多年不流泪了,脸上有两道奇怪的热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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