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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爱斯美





文学故事报

塞林格

  尽管那已是久远的事情,然而,在人生的长河里却从未褪色……最近我收到一封航空信,邀请我参加于下月18日在英国举行的一个婚礼。在刚收到请柬时,我真巴不得坐飞机出国旅行一趟,可是,当我和妻子经过多方面考虑之后,还是决定改变亲临祝贺的方式去道喜。
  不过,无论我在哪里,都不会叫这场婚礼平淡冷清的。因此,在婚礼举行兴,我草草写下了一些有关新娘的笔记,缅怀多年前我与她的相识……1944年4月,我们60名美军士兵,在英国德文郡接受英国情报机构组织的特别进攻训练。训练共进行3个星期,在一个阴雨的星期六结束。当天晚上7点,全体人员将按军令乘火车去伦敦,然后集结到在法国登陆的空降师里去。下午3点,我已经把所有的物品装进了背囊。窗外,那令人心烦的雨从天际斜落下来,我忽然漫无目的地穿上雨衣,沿着滑腻的鹅卵石小路下了山,朝小镇走去。
  潮温的镇中心有一座教堂,正传出无伴奏童声合唱的圣歌。我信步进入教堂,只见讲坛上有大约20多个孩子端坐在3排长椅上,像一群未成年的举重运动员举杠铃似的捧着厚重的赞美诗集,张大嘴巴在放声歌唱。我听得飘飘欲仙的当儿,仔细地审视孩子闪稚嫩的小脸,其中离我最近的一张面孔引起我特别的注意。她大概13岁左右,留着金色的齐耳直发,面容秀美,但她的一双眼睛流露出厌倦的神情。在轮唱的间隙,我看到她半闭着嘴,翕动着鼻翼打了两次呵欠。圣歌一唱完,那高大的女教师就孩子们歌声的神奇魔力驱散之前,赶紧离开了教堂。
  雨下得更大了。我沿街往前走,进了一家冷清的茶馆,要了茶点,我翻出几封妻子写的旧信展读着……当我抬起头时,看到刚才唱圣歌时打呵欠的那个女孩走了进来,她头发淋得透湿,手里领着一个约5岁的男孩。他们在我的邻桌坐定后,那男孩便开始淘气,一会儿把椅子从桌下推进推出,一会儿把餐巾顶在头上。他们的茶点送来了。这时,那女孩子发现我饶有兴味地注视他们,便对我轻轻地笑了笑。
  那笑容宛如微波在脸上荡漾。我也报以含蓄的笑。用过茶点,她端庄地走到我桌边说:“我以为美国人对茶是不屑一顾的呢。”
  我站起身,拉出我对面的椅子。
  “谢谢,我只坐一会儿。”
  她说。
  我们像老朋友似的谈天说地。
  “你看我们的排练,我看见你了。”
  “你的嗓音很美。”
  “我知道。我要做一名歌手,到广播电台去唱爵士歌曲,挣好多钱。你是我遇到的第11个美国兵。你很孤独……噢,我见到的大多数美国兵就像牲口。他们彼此辱骂,拳脚相加,有一回把酒瓶扔进我姨妈家的窗户!”“士兵们都远离家乡,许多人被战争弄得精神反常。怎么,你不是这里的人么?”“我母亲在伦敦轰炸中去世了,我和弟弟撤到这里,住在姨妈家。”
  我问她叫什么。“我的名字是爱斯美。”她说。
  就在这里,我感到脖后发痒,那是有人在呵气。我急转过脸,鼻了差点撞上小男孩的鼻子。他凝视着我,也不打招呼,问道:“美国电影里的人,干吗都歪着头亲嘴呢?”“我猜是他们鼻子太大了。啊,你有一对绿眼睛。”
  他蹲下用桌布蒙着全身,只露出眼睛憋着嗓门说:“一对桔红色的眼睛。”
  “请原谅。这是我的小弟弟查尔斯。按他的年龄说也聪明极了。”爱斯美深情地说,“他非常怀念我父亲,父亲特别骄宠他,可是不久前,父亲在北非战场被杀害了……”原来这姐弟俩是战争孤儿。我的心不由得一沉。我静静地听她讲述,一边低头看查尔斯。他发现我看他,就把头倚在椅子上假装睡着了,那安详的样子像小天使一样可爱。随后,他又把舌头伸出来老长做出鬼脸。“快别那样!”姐姐的喊声还没停住,他就蹦起来,用小拳头打了我胳膊一记,尖声道:“这面墙对那面墙说什么了?这个谜语请你猜!”我佯装仰天思考,接着便用被难倒的表情表示认输。
  “墙角见!”他欢快地喊出这句妙语,哈哈笑着,乐不可支。
  “请告诉我,你参军前做什么工作?”爱斯美问道。
  我说到部队前我刚从大学毕业一年,还没正式工作,只在家里写些短篇小说。
  “我父亲的文笔也很美。我保存着他的信,将来好给后人看。”我说这种想法很好。我低头偶然看到她手腕上戴着一块飞行员用的大表盘手表。
  “在我和弟弟临撤走前,父亲把表给了我……你要是什么时候能为我写一篇故事,我将感到非常荣幸,我是一个很热心的读者。”
  查尔斯用两只小手捧着杯子喝完了茶。爱斯美站起身叹了口气说:“我们该走了。”
  我站起身,心中夹杂着惆怅和慌乱的感觉同她握了握手。
  “你还再来这里吗?我们每星期六都练歌。”
  我说很遗憾,十有八九不能再来了。
  “愿意我给你写信吗?”她脸上飞起一片红晕。
  “当然愿意。”我拿出铅笔和纸,写下我的名字、军衔、入伍编号和军邮号码。
  “我会先给你写信的。”她说着,接过我的通讯地址,放进衣袋,说声再见,然后就领着弟弟走了。查尔斯没有回头看我,只是故意意可怜巴巴地装成瘸子一跛一拐地走路。到门口,爱斯美转过身向我招招手,我也欠身挥手。说也奇怪,这样的萍水相逢又匆匆告别,使我很动感情。
  过了还不到一分钟,姐弟俩又回到茶馆。
  “查尔斯想和你吻别。”
  “那可太好了。”我连忙放下茶杯。查尔斯羞答答地用湿漉漉的嘴唇在我右耳下面印上一个响吻。这个难关过去,他转身就要跑,我一把抓住他:“这面墙对那面墙说什么了?”他眼睛一亮,大声嚷道:“墙角见!”然后就飞跑出去了。
  爱斯美抚摸着已经干了头发说:“你肯定不会忘了为我写那篇小说吧?故事一定要写得悲惨,动人……也许,对那篇故事来讲,我们没在更为恶劣的情境下相识,有些遗憾……再见,但愿战争过去,你能好好保留下你的全部才华。”
  第二次世界大战全胜后的几周中,我患了疟疾,像死人似的在战地医院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出院后住在德国巴伐利亚某地。这时,我身心交瘁,已濒于精神崩溃。我既不能读,也不能写。迷迷糊糊中,我看到写字台上未拆开的一堆信件和包裹里,有一个小绿纸包,上面有辗转投送的三个军邮号码。我漫不经心地拆开小包,里面有一封短笺,一个用棉纸包着的小物件。我读了起来。
  新爱的X军士:希望你能原谅我38天后才写信,因为姨母患病,几乎死去,我太忙了。但我时常想起你,想起我们在1944年4月30日下午共同度过的愉快时光。法国登陆使我们极兴奋。我们希望它会使战争尽快结束,使人类这种很荒唐的生存方式尽快结束。我冒昧地把这块防水表寄给你,愿它在战斗中陪伴你。
  你忠实的爱斯美弟弟非常关心你。我正教他读书写字,他也要给你写信,请你快给我们回信。
  你好过了许久,我才把短笺放在一边。
  后来,我取出那块蒙子早已破碎的手表。但是,我没有勇气上好弦,只是感到抚慰与温馨……爱斯美,你是找了一个疲备的人为你写故事啊。但愿他有希望再次度过难关——好好保存下他的全——部——才——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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