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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也忘不了少年时那段拉纤的生活经历。 那时,我还只有十三四岁,刚刚小学毕业。因为家父蒙难,家里唯一的生活来源被切断了,无可奈何,我只好离开学校,跟随一位堂伯走上了艰难的纤道。 其实沿江是有一条较好的路的,但那是一条人行道。而纤道却是时断时续的,遇到崖嘴和较大的江湾子,拉纤人便只能攀藤抓草爬过山崖,或和衣湾子。这种时候,一帮纤夫中,最艰辛的要数拉头纤的人了。拉头纤的人肩上还要负着浓重的一卷纤缆,那是拉远距离所必需的,所以拉头纤的人在攀崖嘴或和衣江湾时,因纤缆拖累而摔倒,那是常有的事情。每见到这种情景,我真有些受不住了,然而我那拉头纤的伯父却一笑置之,说:“这算么子,你还根本就没尝到拉纤的苦味呢!” 真正尝到拉纤的苦味,是在那个严寒的冬天。 那是年关将近了。俗话说:有力好攒年关钱,一天硬要抵两天。一帮纤夫,在年关时包一两艘长途船,装货老板比起平常日子来是要慷慨得多。 我们那回包的是一艘从洞庭湖区启碇的装粮船。那路程是相当远的:得转沅江,溯益阳、桃江等好几个县城才能到达目的地安化。沿途有八八六十四滩呐!而偏偏又碰上大雪纷飞的天气。沿江的行人道上,人迹已被白雪覆盖,就连平素弄潮戏水的啄鱼鸟也早已藏匿进崖巢里去了,那纤夫们用脚掌抠挖出来的纤道,就更难寻见了。而我们,就凭着过去对它的熟悉,一步一探地摸索着行走。 起初,尽管我们怎样把脚踝严严实实地用棕片紧裹起来,再套上益阳板子草鞋,但那雪水还是渗进了皮肉,像是有千根万根针尖在猛扎。到后来,便渐渐地麻木了,双脚完全失去了知觉,只有耳朵听见脚掌“咔嚓咔嚓”地抠进雪地里去的声音。直到拼命拉滩了,才全身发起热来,于是那冻僵过的双脚便感到了痛楚,那是一种奇痒无比的痛楚啊! 到得崩洪滩时,我被这条闻名整个资江的险滩吓得目瞪口呆,然而就此时,从我伯父的口中突然迸出了一声悲壮的《过滩谣》的号子声来:呃——纤夫过滩哪——嗬嘿! 陡地,我发现纤夫们全都一震,抬起沉重地勾着的头颅,用异样的目光投向江心。我曾听伯父说过,纤夫号子是非常单调的:“呃哩喂哟——嗬!呃哩喂哟——嗬!”就这么反复咏叹。而象今天这种悲愤的《过滩谣》却是轻易不喊的,只有在纤帮中有同伙遇了难时,才会喊起这种号子来。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定睛看那灰朦朦的江心,果然有一具尸体被寒流冲了下来,那一定是拉纤人没有辨清路线或者是过崖嘴没有攀住藤蔓而失足掉在江中的——他的肩膀上,还紧紧地系着纤绳呢。 一声惊呼,我倒在了纤道上……应该感谢纤夫们那陡然同呼的悲壮的《过滩谣》——纤夫过滩哪——嗬嘿! 不惜命哪——嗬嘿! 前面有人坠下滩哪——嗬嘿! 后面纤道脚板响哪——嗬嘿! ……凝重、深沉,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朦胧中,我倏忽意识到那惊心动魄的呐喊是在呼唤着我。顿时,只觉得周身的骨骼、肌肉在膨胀,血管里的热血在流淌……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伯父他们已经把我甩下一段路了。我不能看着船被拉上滩,不能等着伯父来把我抬上船。我的眼睛里迸着火焰,腾地爬了起来,不顾一切地拖着一双结冰的脚向前面滩涂赶去。 船仿佛被冰冻凝住在滩涂上了。 所有的纤夫都死死地把铁耙般的脚掌抠进积雪,抠进地面。尽管北风呼呼地嚎叫,他们的躯体却在咝咝地冒着热气;他们那弓成桥拱状的脊背,在嘎吧嘎吧地作响;而那一双双粗手,都颤颤抖抖地向前伸着,企图抓到一点点能够牵引自己的东西——哪怕是一要细藤,哪怕是一棵小草,那也是救星呀! 除了那凝重、深沉的《过滩谣》还在江峡中回荡,却听不到哪怕是一丝一缕的呻吟和唉叹。如果自己不是一名纤夫,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在这种冰天雪地的严冬,把一艘沉重的木船拉过资水第一险滩——崩洪滩的滋味是什么。 生命就是拼搏,仿佛有一种能穿越洪荒、穿越茫茫黑夜的力量在冲击着我的胸壑,我的胸腔裂开了……我发狂般地吼叫着:我来了!——我来了!——一个懦弱者的灵魂,在这苍凉、激越的《过滩谣》的号子的冲激下,毫无畏惧地重又迈进了这支负着人生苦痛,却又能征服激流险滩的队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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