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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也说不完的爱情故事……这里的海边我常来,每次来皆恍如初度。同样是赤着脚走沙滩,追逐海浪,捡拾贝壳,让海风吹乱头发。在大海的面前,我常忘了年龄,时空——如果这世界上真有永恒,大海很接近,而人类很遥远,这样的憬司,每次来亦每次相同,犹如那突来的惊涛骇浪,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你。 这里是南台湾的最尾端。听说这里的海岸50万年前是在海底,它是海的裸露,海的底层,海的最底层原来也是陆地啊!海与地的争斗留下狰狞残暴的遗迹,你看那迎空崩袭的断崖,还有孤立傲岸的山峰,像芭蕾舞衣裙褶的珊瑚礁崦,以及突兀的石灰岩台地,这是大海与陆地互相争夺、互相冲突的戏剧性舞台,它给人的感觉是悲壮而不是和平,是激荡而不是宁静。只有那在海岸边草原上交织的晴蜓,像局外人似的,会心地旁观这在天地间上演的悲剧,它们像一群万年幽灵,诉说着飘忽无常的命运。 在这样的海边,我要告诉你一个有关爱情的故事,或许不算是爱情,而是大海与土地的故事。 她在台湾的海岸边长大,没有经历过战乱,刚好碰上台湾的经济奇迹,她的成长跟着经济一起起飞,恰好60年代与90年代之间。她长得越来越健美,台湾的生活也越来越好,优裕的环境使她能接受完整的教育,满脑子自由思想个人主义,然而她又爱好文学艺术,向往唐诗宋词里的中国。大学毕业后,她有一份不错的工作,收入颇丰,像台湾许多单身贵族一样,出入汽车,穿著名牌,经常出国旅游,并拥有自己的房子,还懂得投资理财,手里有一些股票基金,并计划再出国进修,因为进修也是一项投资呀!在资本主义社会下长大的女孩,对于生活计划、不断累积个人的资源,一直是有明确概念的。 在一次大陆旅游中,她结识了一个北方男子,那是一个下雪的黄昏,北国的天空灰蒙蒙的,细雪染白了头发,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一下子都变老了,天地变小了,小得像只蚕茧。来自亚热带的她,被这凄美的雪景深深迷惑,然后,他在雪后出现,发上犹然带雪丝,空着飞行皮夹克,长得健硕、豪迈,脸上的笑容既爽朗又羞涩,好像活生生从老舍巴金的小说里走出来的北方汉子。她更迷惑了,不知道爱上的是雪景是诗词是中国还是男子。总之,她觉得自己封锁多年的心沦陷了。而他也为她着迷,她外表像是二三十年代的大家闺秀,温婉端庄,而内心却独立自信,好像什么事都在她的掌握之中,这跟他所认识的女孩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像一切恋情的开始,既甜蜜又激烈。他们之间的相异之处也正是吸引之处,他喝茶叶,她喝咖啡;他用钢笔;她用原子笔;他吃辣子、馍馍;她吃巧克力、米饭;他骑脚踏车,她开轿车;他住三四十平方米的公家住房,她住自己贷款买的一百多平方米的电梯大楼;他谈文化大革命,她唱校园民歌;他说“干啥子”,她说“什么什么嘛”;他说自己的人生目标是“一个老婆几个娃,一个暖炕头一条牛,一年吃一回腥,打一个饱嗝,说吃饱了喝足了”,她说自己的人生目标是,实现自我拓展心灵了;他打不起国际长途电话,她就三天两头拔给他;他不能来台湾看她,她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飞去看他;两人吃饭付费的时候,她担忧地看他数钞票。他一个月才赚一百多人民币,她的收入超过一万人民币,他却仍抢着要付帐;出游的时候,男的热心打点吃的,包包里塞满糖饼干水果水壶,连茶叶都自备,一副准备逃难的样子,而她的名牌皮包连一个糖果也不肯装,为了保持身材她一向吃得很少。尽管有这么多不同,他们却觉得很有趣,矛盾越大结合就越大,不是吗?他们希望结合,绝对希望——他对她说:“我看到大海,就好像看到你的眼睛。”她问他:“你看过大海吗?”他说:“只看过北戴河。”于是,她在海边捡了许多贝壳送给他,告诉他:“希望有一天你会来台湾,我们可以一起去看海,大海跟北戴河是不一样的。”他听懂了,摘了几枝黄陵旁的扁柏叶给她,告诉她:“让我们一起共度未来,希望你能在黄土高原上生根。”这算是他们的海誓山盟。 他们的恋情似乎可以圆满地结束。其实不然,首先是女方家里激烈地反对,大陆女子嫁到台湾,大家都认为是件好事,台湾女子嫁到大陆,好像即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于是全家弃满革命气息。接着是谁来谁去的问题。女的说:“你来吧!台湾的生活比较好。”男的说:“还是你来吧!我只会吃大锅饭,听上级命令,不会挣钱,在台湾我一定会饿死”。女的说:“那你换到南方企业单位工作,生活方式接近些,收入差距也不会那么大。”男的说:“不成,我不要离开家乡,再说,请调也很难的。”女的说:“那我出资给你开个店如何?两个人一起打拼。”男的马上露出对当个体户的鄙夷神态。女的说:“那出国进修好了,也许可以再开拓另一条路。”男的说:“出国好是好,不过我们这里都说:‘年过三十不学艺。’”女的说:“那我们到第三地发展好了,我可以出钱买屋创业。”男的铁铮铮地说:“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让女人养。”一切都谈不拢,她只好说:“那我们一起死好了,跳楼、吃药、割腕都可以。”男的说:“死了还是没有解决问题,这里面问题相当大,再商量商量。”说到这里,她的心几乎碎了。她终于了解,她是大海的儿女,浪漫而爱好冒险,而他是黄土地的子孙,保守追求安定。她迎风洒泪,将机票投入大海中,而他却仍说:“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海能测量爱情的深度,也能考验爱情的弹性,多少的男女从海的那一岸飞来,又有多少的男女从海的这一岸飞去?现代的山盟海誓是多么具体又多么现实,那能实现盟誓的不用欢喜,那不能实现盟誓的也不用悲伤,因为大海像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又远又近,深不可测。 说到这里,我要离开海边了,因为海边是感伤之所在,梦寐之所在,海水与泪水多么相似,而它们却互不同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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