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沉寂的呼声
作者：谷海慧
无名时代的自我命名
应该说，发生在80年代中后期和90年代初期的散文革新浪潮是一次散文审美艺术嬗变的思潮，是其主张者和评论者在散文无名的时代--即众声喧哗的时代为新的散文气象所寻找的命名。那些关注散文理论建设与实际创作的人欲通过命名来发出自己的声音，确定自己的位置。在昙花一现的各种命名中，"新艺术散文"、"新生代散文"和"新潮散文"三种命名是最为经常被提及的，但评论者较少关注它们命名的依据是什么，有何区别又有何联系。下面我们就尝试对这三种命名的来源进行说明。
"新艺术散文"，是指1985-1987年间，在林非、佘树森、楼肇明、谢大光等人呼唤"散文革新"的形势下，以刘烨园、赵玫等人为代表出现的理论与创作的新潮流。它的艺术主张是："继承以《野草》、《画梦录》为代表的'五四'艺术散文传统，同时又大量吸收西方现代派绘画、建筑、音乐、小说、诗歌等艺术门类的方法。"①刘烨园在《新艺术散文札记》中提出："它打破了'形散神不散'的套数……大量进入了想像、虚构和组合：它不再'完整'、明晰，变得更主观更自我更灵魂更内在也更朦胧更支离破碎。"②它崇尚"凸现的密度"(即散文篇幅不加长而容量与内涵的加大)、"诗象语言"、"心绪高于细节"，"在新艺术散文的'诗象'现象里，定义被改变了，变形了，被人的内蕴注入了"。③例如"苹果"、"麦子"等是它们自身与人的思想、情绪、灵魂生命"以及其它无以言说的什么状态激变的孙悟空的毫毛"。④赵玫在《我的当代散文观》中，则以18个"能不能"对散文的革新进行探询。"能不能把那一大堆杂乱无章的感觉堆砌起来?能不能在一篇散文中并不要表现哲理、意义、主题思想什么的?能不能不要意境不要情调只有一连串神秘的意象?能不能也来点调侃也来点自嘲?能不能只是一个情绪的氛围其余的什么也没有?能不能只是一个色彩的七巧板拼来拼去像搭积木?能不能把音乐雕塑图画舞蹈都拉了来像一个大杂烩?能不能从零开始又回到零完成一个永恒的轮回?能不能只显示一种节奏快和慢激扬和舒缓?能不能打破旧时的语言规范把不相干的词汇罗列在一起?能不能搞点五六十字的长句子再搭配一两个的短句子?能不能反映现实是说只要自己心中的真实?能不能变形夸张不失真实却更能传神?能不能也有拉开抽屉的维纳斯给美以新的定义?能不能也有荒蛮远古又透视出现代人的眼光?能不能在民情民俗中灌注进最先进的意识?能不能也来点喧嚣和骚动?能不能激烈一点疯狂一点暂时脱一脱小布尔乔亚的嗲气?"⑤
"新生代散文"和"新潮散文"都是老愚给予的命名。
关于"新生代散文"，老愚说："借用牛汉对新生代诗人的称谓，我把1985年以后出现的青年散文作者命名为散文新生代。"⑥"新生代散文"的第一本正式命名的文集是：《上升--当代大陆新生代散文选》。似乎此后就反响平平了。在老愚为这本书所做的序言《上升的星群--论当代中国新生代散文》中，他对"新生代散文"做了介绍，并对代表性作家的风格给予了评价。这里，老愚并没有提出"新生代散文"的艺术主张。只是依据创作者年龄将一个散文创作群体的作品命名为"新生代散文"。
"新潮散文"其实是老愚对"新生代散文"艺术规律的总结。真正能表达"新潮散文"艺术主张的，是老愚于《群山之上·新潮散文选萃》⑦中所做的《编选者序》。在这篇序言中，老愚提出以下几种散文观念：一、"回忆的终结"，指以巴金为代表的忆念性散文进入"过去时态"。二、抒情的解体，着重是说躲避心灵真实，做"悲壮满怀"、"放声长歌"、"絮絮软语"的空泛的抒情作品的终结。三、"新潮散文"的语态。老愚将"新潮散文"的语态分为五种，其中两种为"理性的清泉"。这里，他提出两种理性的语态，一为张承志、周涛的思想型，二为任洪渊、扎西达娃"在感觉与理性之间取得一种妥协"。而语态之三为"混沌的自我"，"对自我的追问导致一个个悖论"。语态之四为"两种独白"，主要指女性对自己身为女性的独特经验的自我解剖。如叶梦。语态之五是"调侃、戏谑以及幽默"，这是一种富有后现代意味的对崇高的消解。以胡晓梦的《这种感觉你不会懂》为代表。老愚的这篇序言相当于"新潮散文"的理论纲领，只是在网罗了一批"新生代"散文作家的作品结集后才进行的总结性"后宣言"罢了。在老愚的观念里，"新潮散文"与"新生代散文"并没有区别，它们只是他以不同的标准给予一类散文的不同称谓而已，就如同一个。
从以上对资料的梳理中，我们可以看到，"新艺术散文"与"新潮散文"都以一定的理论主张作为自己命名的依据，并试图确立新的散文美学规范。
需要说明的是，王兆言将"新艺术散文"命名为"新锐散文"，又将"新艺术散文"，"女性主义散文"、"小女人散文"、"新锐散文"共同命名为"现代主义散文"。⑧而评论界将以上命名统称为"新潮散文"。也就是说，比起老愚的"新潮散文"，评论界所说的"新潮散文"的范畴更为宽泛。因为"女性主义散文"、"小女人散文"等并无自己的艺术宣言，为避免范畴宽泛所带来的几种不同艺术表现的散文概念的混淆，本文仅使用老愚命名的"新潮散文"的概念。事实上，无论"新艺术散文"、"新锐散文"还是"新生代散文"、"新潮散文"，无论它们各自命名的依据是什么，它们并无实质性分别，因为它们所指涉的大体都是1985年之后开始创作的那一群人对人的"内宇宙"即灵魂进行刺探的那一类创作。因此，"新艺术散文"、"新锐散文"、"新生代散文"、"新潮散文"等既是散文在众声喧哗的无名时代所进行的自我命名，更是在革新意识中的共名。这里的共名指的是"新"散文的倡导者拥有共同或相近的精神资源、审美心理及艺术追求。
共名背景下的创作实践
拨去"新艺术散文"、"新锐散文"、"新生代散文"、"新潮散文"等名称本身给我们接近它们所造成的障蔽后，我们看到了它们共名的实质。它们都试图以新的姿态向传统散文提出挑战。那么，是传统散文已经僵死了吗?是传统散文已经成为历史的垃圾了吗?80年代末、90年代初是一个特殊的只能全盘接受新的、坚决摒弃旧的时代吗?
我们知道，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的知识分子经历了一次人文精神的危机。由于政治语境的变化，由于市场经济的裹挟，知识分子走向了世俗化。他们"躲避"崇高、消解神圣。这直接影响到了文学创作，使之普遍缺乏诗意、难觅热情。因此，"新潮散文"等的出现与其说是指向散文传统的，不如说是针对文学梦想的。它们自我命名后面共名的实质在于对文学的诗意、对文学满足人类梦想的功能的呼唤。体现在创作实践中，这些"新"散文便都将笔力集中在对心绪、意识的表达上。
不妨先读读"新艺术散文"的代表赵玫《陨石雨》的开篇语句：
在那个冰冷的瞬间。
我含住满眼的苦泪。让心中的血倒流。让空荡荡的星夜强暴。陨石雨。
陨石雨。
坚硬而冰冷的石。满是血迹……
与传统的叙事、抒情或说理散文相比，《陨石雨》开篇很是突兀。这段文字没有事件、没有背景，你无法寻觅到作者的"泪"和"血"的来由。你只感觉到作者在表达一种意绪，这种意绪是苦涩、冷硬和伤感的。这样的写法确实堆砌起了"一大堆杂乱无章的感觉"，也做到了"不要表现哲理、意义、主题思想"、"不要意境不要情调只有一连串神秘的意象"，"只是一个情绪的氛围其余的什么也没有"，以及"打破旧时的语言规范把不相干的词汇罗列在一起"。虽然仅从有限的文字入手你无法准确捕捉文字后面那些引发作者此种心绪的因由，但你确实抓住了作者苦涩、冷硬、伤感的意绪。这就要归功于作者独特的艺术表现手段了。显然，这段文字呈现出几个特点：一、以短句为主；二、每个短句都是独立的一句话；三、一个或几个短句单独成段；四、用词冷涩。因为短句本身易于表达坚定的、不迟疑的意思；每个短句都以句号终结就让作者的诉说更为斩钉截铁。这两种句式特点便于表现作者冷硬甚至有几分凄绝的心绪。而冷涩的用词"冰冷"、"强暴"、"坚硬"及冷涩的意象"苦泪"、"血"、"雨"、"石"等则能进一步表达作者这种心绪。一个或几个短句即成文章的一段是在分割这种意绪，又造成一种不连续性。这种不连续性是作者心理的停顿，是作者由一种心理波动到另-种心理波动之间的过渡。因为文中有了作者的心理停顿，自然就留给读者以想像的空间。读者阅读中被陌生的写作方式所阻隔，便会在不连续的句与句之间、段与段之间咂摸、回味作者所做的表达。由此，文学的诗意，即激发人想像的意义重新获得了确立。
我们再来看"新潮散文"。
"新潮散文"的"开一代风气之先"者为曹明华，1986年她的《一个女大学生的手记》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一路畅销。她主要靠内在的情绪、感觉的流动结构篇章，内心独白的语段、思辨的色彩是其散文特色。一批"学院散文"就此诞生。《青春的抗争--当代大陆学院探索散文选》⑨其实是"新潮散文"的先声，只是当时没有命名而已。胡晓梦、元元、桑桑、程士庆、老愚、骆爽等一批青年作者浮出地表，为散文创作带来了"新"的气息。
以老愚《距离的权威》中的一段文字为例，让我们感受一下"新潮散文"的独特；
很小你就巴望着有一天能握握父亲的那只大手。
父亲对你并不比别的父亲坏，你却总觉得父亲是一座山，想到总有一天你〖JP4〗也会长大会爬过父亲这座山你就兴奋起来。
你在山下仰望了十七年。
……
父亲递饭给你时，无意间触到你的手，你却一下子抖个不停……碗里的稀粥溢出来……母亲嚷怪道："越长越缩回去了--碗都接不住了。"
不，妈妈，妈妈，我感到了父亲的手。妈妈，妈妈，你知道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多温暖！
其实，用传统的散文标准来看，这篇作品有叙事、有抒情，似乎也合乎传统的要求。那么，它"新"在哪里呢?仔细分析，我们会看到"新潮散文"的叙事、抒情是不同于传统散文的。它打碎了故事本身。而以情绪、意象为主。贯穿作品的是作者对父爱与被父亲认同的强烈渴望。情绪是它魅力的根源。并且，在《距离的权威》中，作者叙事的视角不再是传统的第一人称，"你"是作品情绪的承担者，又是倾诉者。而实际上，"你"就是"我"，但"你"这种人称使作品有了对话、交流的自然感，似乎作者与读者成为共同的旁观者，倾诉起来更从容。与"我"式的独白相比，"你"式的独白也别具魅力，更适于情绪的倾吐与坦白。于此，叙述被瓦解了，这令人想起周涛在谈自己创作时说的一句话"懒得叙述"。叙述是散文必要的手段，但有的时候，它也的确会成为限制散文表达作者更深层的体验的藩篱。"懒得叙述"未尝不是让散文更好地表达作者情绪、思想。推进散文呈现作者更深的"内宇宙"的方式。
限于篇幅，我们暂仅举《陨石雨》与《距离的权威》中部分文字为例，旨在说明"新艺术散文"和"新潮散文"创作实践的具体方式。事实上，"新艺术散文"的创作实绩并不突出。尽管刘烨园、赵玫、周佩红等人的作品确有新意，但毕竟寥寥。倒是"新潮散文"追随者众多，作品也相对较多。但是，既然"新艺术散文"与"新潮散文"是共名的，我们不妨将它们的创作实绩归在一处总结。它们用诗象的语言来描摹新鲜的感受、表达流动的意绪，确为散文带来了新的写法。不过，这些"新"散文最为可贵之处在于给读者的大量"留白"。由于心理、情绪本身不是文字所能尽言的，所谓"心中之竹"、"眼中之竹"和"手中之竹"的关系让作者永远不能依赖文字诉尽自己的心绪，因此，在他(她)有限的文字里，有大量的空白需要读者用个人心灵去细细体会。这样，80年代末、90年代初文学走向务实的倾向在"新"散文中便得到一定程度的反拨，文学的"务虚"性复始抬头。文学，便得以由此岸向彼岸游走。
实践分支后的式微探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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