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身体
作者：刘小新
"身体"这个语词在中国文学批评中的大面积出现显然是90年代以后的美学事件。"身体"概念的粉墨登场既与90年代文学写作实践的发展直接相关，也与西方理论的引入和再发现有关。女性写作一直是中国当代文学最为活跃的部分。1996年，陈染《私人生活》和林白《-个人的战争》又兴起了"私人化"、个人化写作的新潮。而从女性"私人化"写作到"身体写作"则仅有一步之遥。90年代女作家在西方女性主义的影响下，这一步被轻松越过。许多人谈论女性写作时都援用了埃莱娜·西苏著名的《美杜莎的笑声》，正是通过西苏的论述，"躯体写作"这个概念渐为人知，然后快速流播开来，并且从女性写作向整个"晚生代"写作扩散，形成一股"欲望"书写的狂潮。连最精神化的诗歌也不能避免，"下半身写作"就把"躯体写作"推向极端，主将沈浩波说："所谓下半身写作，追求的是肉体的在场感。注意，甚至是肉体而不是身体，是下半身而不是整个身体……太多的人，他们没有肉体，只有一具绵软的文化躯体，他们没有作为动物性存在的下半身，只有一具可怜的叫做'人'的东西的上半身。而回到肉体，追求肉体的在场感，意味着让我们的体验返回到本质的、原初的、动物性的肉体经验中去。我们是一具具在场的肉体，肉体在进行，所以诗歌在进行，肉体在场，所以诗歌在场。""诗歌从肉体开始，到肉体为止。"①这些文学现象显然刺激了一部分批评家对"身体"概念的兴趣。
"身体"概念在当代批评舞台的隆重登场与西方理论的引入和再发现关系更为密切。正如南帆所说："20世纪的一系列理论故事纵深演变的时候，'身体'成为一批风格激进的理论家共同聚焦的范畴。快感、欲望、力比多、无意识纷纷作为'身体'之下的种种分支主题得到了专注的考虑。从萨特、梅洛·庞蒂、福柯、罗兰·巴特到巴赫金、德勒兹、弗·詹姆逊、伊格尔顿，他们的理论话语正在愈来愈清晰地书写'身体'的形象及其意义。身体与灵魂二元论的观念以及蔑视身体的传统逐渐式微，身体作为一个不可化约的物质浮现在理论视域。'身体'这个范畴开始与阶级、党派、主体、社会关系或者政治、经济、文化、意识形态这些举足轻重的术语相提并论，共同组成了某种异于传统的理论框架。"②这个被刘小枫称为"哲学的肉身化"的运动还可以回溯到19世纪费尔巴哈、马克思和尼采的哲学革命。费尔巴哈曾经用对待肉体的不同态度划开了新旧哲学的界限："旧哲学的出发点是这样一个命题：'我是一个抽象的实体，一个仅仅思维的实体，肉体是不属于我的本质的'；新哲学则以另一个命题为出发点：'我是一个实在的感觉的本质，肉体总体就是我们的自我，我的实体本身"。③或许还可以上溯到18世纪中叶，鲍姆加登发明了"感性学"，而心理学也从灵魂学和哲学中获得了独立的地位。费尔巴哈对"未来哲学"新哲学的构想在20世纪的身体论述中正在逐渐显现。这种"新哲学"显然构成了中国90年代文论身体话语的思想史背景。
正如伊格尔顿所言"美学是作为有关肉体的话语而诞生的"。或者如梅洛·庞蒂所说的"世界的问题，可以从身体的问题开始"。90年代中国文论终于把目光从对纯粹精神或形式实验的专注中部分转向对"身体"的注视，至少向"身体"投出了热情的一瞥。1995年，《联合文学》第四期的"女人身体"专辑是个有意义的尝试，"尝试着观看、塑造、批判、思考女人身体的各种面向"。这个专辑包括"摩登"、"囚禁"、"血肉"和"形象"四个部分，策划人张小虹如是而言："女人的身体一向是文化想像与社会监控的焦点关注，从文学、绘画到宗教、医学，从一首诗到一句口号，女人的身体既是活生生地存在于权力密布的具体时空之中，也穿越时空而承载着繁复的符号象征。"④在海峡彼岸，张小虹的确是一位十分注重身体范畴的文化研究学者。其作品形象有趣地诠释了"身体政治"概念。另一些学者如刘小枫、南帆、康正果等则从理论上对身体概念做出了更深入的阐释。
刘小枫1998年出版的《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有两节集中讨论身体概念：（1）"哲学的专业化与肉身化"，刘小枫把这种分殊表述为胡塞尔和尼采的坚硬对立或科学化哲学与历史叙述哲学的分野。前者以本质化的罗各斯为支撑，后者则以肉身化的本质为支撑。正是"本质的肉身"推动着历史叙述哲学不断解构本质化理性和理性化本质；⑤（2）"现代感觉与身体的优先性"，刘小枫认为现代性在审美领域的表现是"感性或此岸取代了传统的意义和目的理念的本体论位置"，现代性的日常感觉形态由片断性、变化无常、转瞬即逝和新奇构成，这种形态可以用服装表演的结构要素：身体、直观欲、服饰、距离、时间流逝来描述。⑥在他看来，整个社会的情欲化是一百多年来现代文化基本嬗变的面相之一。刘小枫的分析始于西美尔的感觉社会学，而终于舍勒的以"怨恨"概念为核心的宗教伦理学。另一部著作《沉重的肉身》以随笔的方式再一次讨论了身体范畴，伦理问题在这里被理解为个人如何处置自己的身体：身体的在世或者只服从身体自身的法则，或者服从灵魂的法则。存疑的是为何这两者非得如此势不两立呢?
南帆是关注"身体"范畴的另一位重要学者。在《躯体修辞学：肖像与性》一文中，他认为：一旦躯体进入公共视域，成为社会性形象，躯体的自主、独立和完整将遭到破坏。个人躯体的社会形象来自他者的创造。而这种创造是在一系列代码的支配下进行。⑦在漫长的文学或文化史上，男性制定了女性躯体修辞学。"从女性躯体的赞美到女性躯体的毁弃，两者的距离恰是男性的欲望到男性的恐惧之间的距离"。这种古老的法则在莫言和残雪的表现中被破坏了。90年代以来以林白《一个人的战争》为代表的女性写作动摇了男性躯体修辞学的传统代码。而《身体的叙事》则有趣地分析了"影像空间的身体"，并且对身体范畴作出了辩证的阐释："身体范畴的再现仅仅是增添了一个主导未来蓝图的重要因素。的确，身体隐含了革命的能量，但是，欲望以及快感仍然可能被插入消费主义的槽模。身体虽然是解放的终点，可是，身体无法承担解放赖以修正的全部社会关系。这个意义上，身体是局部的。局部的解放可能撼动整体，局部的解放也可能脱离整体。也许，整体论已经变为一个不实际的幻象；然而，无可否认的是，局部的解放也可能被另一种更加强大的传统所俘虏。因此，如何确认身体在社会关系之中的意义和如何避免身体沦为某种待价而沽的商品，这是提出身体范畴之后同一个问题的两面。"⑧南帆的散文集《叩访感觉》从躯体开始思想，在躯体背后发现种种规定，这是一系列文化观念为躯体编织的牢笼。--文化即是身体的管理学。⑨
康正果的《身体与情欲》则从中西文化比较的角度分析两种不同的身体表现：西方小说用一幕幕揭起、剥光和穿透的性场景展示真相；中国古代诗词则把女体置换成美丽的物件，编码为香艳词藻。但现代西方的商业文化使身体欲望回到猥琐的恋物状态，这是一个有趣的循环。⑩
的确，"身体"概念正在被许多批评家所关注、阐释和使用。葛红兵用"身体"概念分析晚生代的创作；谢有顺提出"文学身体学"的命题；董之琳对女性躯体写作的批评；陈仲仪对肉身化诗歌的分析；王岳川对身体资本与文化资本关系的诠释以及龚卓军对科幻电影的身体学分析等等。"身体"成为当代文学与文化批评不可回避的范畴，这个概念的魅力吸引了越来越多批评家的目光。这本身就是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批评的一道意味丰富的风景。
① 沈浩波《下半身写作及反对上半身》，杨克主编：《2000中国新诗年鉴》，第544-547页，广州出版社2001年版。
②南帆《双重视域》第184页，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③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第169页，荣震华等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
④张小虹《性别／身体与权力/欲望的新地图》《联合文学》第十一卷第四期，第80页。
⑤⑥刘小枫《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第158页，第330-331页，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版。
⑦南帆《文学的纬度》第158-159页，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版。
⑧南帆《双重视域》第206页，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⑨南帆《叩访感觉》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
⑩康正果《身体与情欲》第1l页，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