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玩文学

作者:刘小新




  "玩文学"是80年代后期开始流行的一种说法。现在人们一般把这一语词的流行归功或归罪于"痞子作家"王朔。王朔在《一点正经没有》中很触目地亮出我们要"玩文学"的口号,而且从《顽主》开始了一系列"玩文学"的话语实践。然而,要找到这个语词的始作俑者却并非易事。历史地看,"玩文学"并不是什么新兴事物。游戏文学的观念由来已久,许多人甚至把"游戏"看作文学的起源。在日常生活语言中,"玩"往往是"做"的口语化表达,它使"做"显得不那么一本正经不那么严肃,而具有一种轻松、平易、游戏的意味。在80年代中后期的民间语言中,包括"玩文学"在内的"玩……"是一种颇为普遍的表述方式。这种表述的产生是意识形态社会向市民社会蜕变或社会全面世俗化的一种语言印记。可以肯定王朔不是发明或使用这一语词的第一人。在"后崛起"、"pass北岛"的声浪中,舒婷就曾经这样表达对"朦胧诗"的思考:"我们不要玩熟了手中的鸟。"据说"玩文学"一词在批评界的最初传播与黄子平有关,至今人们还对黄子平的"创新之狗"的说法和"玩文学"的笑话记忆犹新。追溯"玩文学"说法的最初缘起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语词为什么会在80年代后期登台亮相并在90年代成为流行语词。
  从梁启超的"新国新民"到鲁迅的"立人而后凡事举",从五四文学革命到新时期的文学启蒙思潮,从革命文学到"为政治服务",文学始终承担着极其重要的使命。周作人的文学无用论和对趣味的赏玩或者林语堂的闲适一直没有市场。长期以来,文学都是一项不能乱玩的经国伟业。"玩文学"观念的产生首先与人们调整文学与政治关系的需要相关,那种过于亲密或过于紧张的关系早已成为文学不能承受之重。很多时候,作家难以达到"灵魂工程师"的高度。人们宁愿把文学当作一件养家糊口的工作。"玩文学"概念的出现是对以往观念的一次矫枉过正的调整。其次,"玩文学"观念的流行与中国社会的市场化世俗化密切相关。世俗化去除了文学神圣的光环,市场化使文学变成了一种好玩的消费品,娱乐性的强弱往往成为文学是否畅销的重要因素。而在报纸、影像、电玩、网络高度发达的今天,在人人都能当作家的时代,文学不再是过去那种极其"稀有"的文化资本,"玩文学"概念的广泛流播甚至成为大众的日常流行语词也就十分自然了。
  王朔的确是"玩文学"的高手。他在1988年发表的《顽主》续编《一点正经没有》中用"玩文学"这个语词狠狠地"玩"了一把文学:
  
  "你们都是学文学的?"台下笑。 "看来不是我一个人走上邪路。"台下大笑。 "那咱就谈谈文学吧,既然咱们搞文学的和搞文学的碰到了一起。"台下观众笑得前仰后合。"我是主张文学为工农兵服务的。"台下一片嘘声。 "也就是说为工农兵玩文学。"笑声四起,夹着口哨。 "像我这些老一代的人,没办法……"笑。"年轻人呐,你们是真不懂历史,难怪你们容易见异思迁。"嘘声,夹着窃笑。"几十年来,我们是怎么取得一个个成就从胜利走向胜利的?那就是始终如一支持玩文学的创作方针。"笑声。"我建议同学们重新学习古今中外文学史和文艺理论,写的多么清楚多么明白。不玩文学的人是没有出路的。从那时到现在,形势并没有起很大的变化么,不是喊文学要走向世界么,不玩文学,诺贝尔文学奖会发给中国人?"嘘声。"看看我国现代文学宝库中的经典之作大师之作,哪一篇不是在玩文学?要有社会责任感么!我们是作家, 作家是什么人?那就是人上人!总是比一般人机灵点高雅点背负着民族的希望充当着社会的良心指点国家的未来。我们要不站在高处指手划脚品头论足上挂下连左右方向那全国人民是进退维谷不知所措求生不得欲死不能--那还不得活活憋死!"……"不玩文学不行吗?"一个女孩子脸红红地站起来大声问了一句,又迅速坐下消逝在人群中。"不玩文学不行?不可能不玩,非玩不可。"我回答。"我们就不玩。"前排一群纯真可爱的女孩子说,"偏不玩。" "那你们玩什么?""什么也不玩,见玩就跑。""家呆着?""我们学西方现代派。"一个勇敢的女孩子说, "两眼一抹黑两耳不闻窗外事就在文学本体上倒腾先谓语后主语光动词没名词一百多句不点标点看晕一个算一个!""那你便是玩呵,只不过是玩的对象不同,玩给自己及其同类看。""那,那就算玩吧,可我们喜欢这么玩,不喜欢你那么玩,我们这么玩能玩出哲学来。""那随你便,爱怎么玩怎么玩吧。不过既然同是玩何不给多数人玩?" "我们就爱跟精英玩。" "问题是老百姓比精英更需要咱们跟他玩。老百姓多惨呐,咱们要不跟他们玩就没人跟他们玩。精英么,总能找着点自我陶醉的招儿,再不成看洋书解闷儿去。""我不同意你这个观点。"女学生慷慨激昂地说,"精英就不惨么?看了一火车洋书,档次上去下不来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一壁萧索拔剑出门高山流水知音难觅怆然涕下那是轻的一头撞死那也说不定。""由此可见呀,那根本不是你玩精英而是精英玩你。好的二道贩子是两头在外的二道贩子,欺负中国人的事认得三千字就干了看那么多洋书也是瞎耽误工夫。我多次在一些会上语重心长地讲:什么时候也不能忘记百分之九十九,八亿农民三百万解放军稳住了天下就太平了。"
  
  在这里,王朔用玩世不恭的嘲讽消解文学的严肃性和精英趣味,并且提出了与大众一起"玩文学"的宣言。王朔还区分了现代派的"雅玩法"与痞子文学的"俗玩法"。王朔显然选择了后者。当然,"雅玩法"的说法并非王朔独创。早在1988年,李洁非就把《无主题变奏》、《你别无选择》等现代派作品称为"嬉皮士文学",批评"现代派"作家"玩痛苦进而变成玩文学本身"。不少人曾经对这种"雅玩法"表示过不满和忧虑,认为这些文本"充斥着玩形式玩深沉玩知识玩阅历玩新鲜玩怪异,结果玩掉了真诚,也玩掉了文学,也玩掉了人格"。不同的是,王朔是要坚决"玩文学"的,甚至还要"操文学"。他正是李洁非所批评的靠文学混饭却又极力鄙薄的人。
  可以想见,这种"玩文学"的观念与实践必然遭到许多人的批评和否定。人们纷纷指出王朔放弃了文学理想,造成精神的溃败。在"玩文学"思想的指导下,王朔的人物"把一切社会公德、民众良心统统踩在脚下"。有论者甚至提醒人们注意"玩文学"的性质与危害:"'玩文学'作为一种文学观,它是从为艺术而艺术的老路出发,重弹文学脱离时代,脱离生活表现自我的老调。这种极端个人主义的文学观,实际上是一种既定个人主义人生观的艺术表现,它与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文艺方针格格不入。"如此批评"雅玩法"或许有着某种针对性。以往人们也常常从此出发批判现代派文学。对王朔的"玩文学",这种批评并不准确。王朔走的并非是为艺术而艺术的老路。但也有人为王朔的"玩文学"辩护,比如王蒙。在《躲避崇高》中,他这样描述和评价王朔的"玩文学":王朔更多地喜欢用一种满不在乎绝不认真的口气谈论自己的创作:"玩一部长篇"、"哄读者笑笑"、"骗几滴眼泪"之类。"玩"当然不是一个很科学很准确更不是一个很有全面概括力的字眼。王朔等一些人有意识地与那种"高于生活"的文学、教师和志士的文学或者绅士与淑女的文学拉开距离。"他和他的伙伴们的玩文学,恰恰是对横眉立目、高踞人上的救世文学的一种反动。"王蒙还概括了"玩文学"的若干特点和手法,如不装腔做势,不说高调大话、亵渎神圣,语言绝对大白话,思想感情相当平民化,十分机智并且敢砍敢抡等等。王蒙对这种玩法颇有些欣赏,认为王朔"撕破了伪崇高的假面"。此文一出,批评界哗然。一些人对王蒙的"转向"表示失望和遗憾,说他"对文艺界的浊流未能发出正义的呼声,却乐于以玩世不恭的机智参与搅和"。而王彬彬则从王蒙对王朔的欣赏和肯定联想到二者的相同、相似或相近,"那种机智,那种调侃,那种油滑,那种极度膨胀的叙事话语……都是二者共有的。"王蒙对王朔的肯定也就是对自己的肯定。这么看,在王蒙那里, "玩文学"不是早就偷偷开始了么?
  而今随着网络文学的迅猛崛起,"玩文学"的高手越来越多。许多人都发现,在网络时代,人人都在"玩文学"。牧歌在《愧对史铁生》一文里,谈到史铁生对"玩文学"的愤怒:"世上的事,一旦不认真就可怕了。认真是灵魂获取酬劳的惟一途径。小说是关乎灵魂的勾当,一旦失魂落魄,一切'玩儿玩儿'技法的构想,都与洗肠和导尿的意义无二。"的确,除了"俗玩"与"雅玩"的文学之外,还应该有严肃、认真精神化、拒绝消费、绝对不玩的另一种文学。
  ①王朔《一点正经没有》,《王朔谐趣小说选》作家出版社1990年版。
  ②李洁非《"伪"的含义及现实》,《百家》1988年第5期第42页。
  ③李运抟《当代文人三种》,《百家》1989年第1期第50页。
  ④⑦余开伟《王蒙是否转向》,《文化时报》1995.2.21.2。
  ⑤金圣《"玩文学"的性质与危害》,《光明日报》1990.8.5。
  ⑥王蒙《躲避崇高》,《读书》1993年第1期第82页。
  ⑧王彬彬《过于聪明的中国作家》,《文艺争鸣》1994年第6期第68页。
  ⑨牧歌《愧对史铁生》,《法制日报》2000.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