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金钱与性影响下的文化景观

作者:赵小琪




  由上可见,以性兑换金钱的交易原则一旦确立,男女性关系就抖去了它神秘的外衣,成为了赤裸裸的交换关系。既然是交易,男女双方当然就都希望以最低的代价得到最多的获取。于是,海伦、芬们凭借着应付人的"一技之长",用尽心计,明争暗斗。但不论她们采取何种手段,她们遵循的则都是"利己主义"行为准则,她们思考和处理问题的出发点和归宿,都是为了金钱。金钱的诱惑和利己主义相纠缠,形成了一种超社会、支配她们命运的神秘力量,对她们产生了一种强迫性,驱使着她们不断向敛财聚财的下一个目标奋斗。作为使用手段的金钱,在这个欲望世界中就这样攀升至价值与目的的高度,它使人的精神中最内在、最隐秘的领域也被金钱导致的物化和客观化占领了。在以性兑换金钱的种种活动和图景中,我们不仅难以寻觅到"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经典式的男女交往的温情,甚至也看不到过去文学中因生活所迫以性兑换金钱女子的道德意义上的沦丧过程,充斥其中的只有嫉妒、做作、猜疑、欺骗。如果说为生计所迫的女子,如老舍《月牙儿》中的月牙儿、《骆驼样子》中的小福子等在道德沦丧过程中总是伴随着撕心裂肺的负罪感的话,那么,《乌鸦》中的海伦、芬在道德上一开始就是不完善的。正如小说中海伦所表白的那样:"像我们这样的女人是世界上最糟最坏的女人……有些女人变坏是被社会压的,被生存逼的……而我们从一生下来就是坏女人……糟女人……我们就是天生的坏女人。"事实上,在小说中,使海伦、芬等成其为海伦、芬的那种道德上的"坏",从一开始就存在,直到故事结束也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虽然她们也表白过她们的逐金行为是为了实现自我价值,海伦、芬都期盼着"实现了她们的梦想,变成了有钱人,或者成了新加坡人的老婆时别人也就忘了她们曾经是小龙女"。然而,当金钱成为了她们的最高原则制约着他们行为的时候,她们就不能不受到金钱的摆布。于是,海伦、芬等人在用性为自己编织出一个个奇谲的梦的同时,也用性为自己唱出了一曲曲凄婉的歌谣。
  
  三
  
  金钱与性交换原则及其交换关系的确立,在造成了一种人的价值物质化、客观化的同时,它也给予了现代社会及人相反方向的影响,即:欲望的释放和兑换带来了个人的自由性和个人性。对于这后一种影响,《乌鸦》同样给予了高度的重视和真实的展示。
  人的自由是现代社会的理想,而理想的现代社会的标志之一是,可以给予每个个体实现自我的欲求提供最大可能的机会。然而,在传统社会,个体的生命欲求是被国家--公众的伦理原则所控制和决定的,个体不仅没有决定自己欲望的权利,而且其行为空间也被国家--公众伦理原则所限制。在中国,这种国家--公众伦理原则对个体的压迫,在女性身上表现得尤其突出。女性的合理的生存空间,被设计和规定为家庭。因而,离家闯荡,只可能是男人们干的事,而不可能让女人去尝试。家庭,这个封闭、狭小、有限的空间,在禁锢了女人身体的同时,也禁锢了女人对自由的向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海伦、芬等飘洋过海来新加坡闯荡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对传统社会的道德伦理原则的背离。从此,她们进入了一个允许个体欲望更为自由释放的世界。这个世界既游离于传统的"国家机器"这个中心控制之外,也游离于本土主流社会的道德伦理原则的制约之外,在这里,海伦、芬也好,柳道、私炎也好,他们都以欲望和私利为动力,以获利和满足为目的。基于个体的生存欲望偏好成为了这个世界的道德原则。欲望,在这里不仅不像它在主流社会那里那样受到排斥,而且成为进入这个世界进行交换的必要资本和条件。欲望的解放和实现,则借助于商品性的交换。这种交换遵循着的是一种自由交换原则,它意味着交换双方在身体感觉、欲望上的平等和自由,意味着让个体的自我欲望成为自己的宗法"上帝"。这样,由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望偏好的"上帝",为确定的道德判断提供的尺度就只能是私人有效性的。对于海伦、芬这些有着自己欲望偏好的个体来说,他与人交往时,首先考虑的不再是对方道德上的善与恶的问题,而是对方合不合乎她的欲望偏好的问题。因而,尽管海伦在对柳道表示出极大兴趣时,私炎将柳道形容为:"十足的玩世不恭、荒淫无度的坏蛋。"然而,在海伦看来,柳道品质上的"恶"或"坏",根本不会成为她"跟他交往的障碍"。柳道有钱却好色,而她是有貌却爱钱,双方都能在交换中极大地满足对方的欲望偏好,这就是道德。事实上,在一个与传统文化疏离,传统文化"父亲"缺席的世界,人开始成为自己的始基,他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简单地恪守、认同、忍受和服从,只能自行选择今天。在海伦、芬、小兰等女性心中,以往移民文学或留学生文学中游子的那种叶落归根的情怀已经消退,小兰甚至说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我要能在这儿死,我也光荣。"事实上,面对无可更改的生存困境,海伦们只能以现实的姿态面对现实,以追求现实利益和欲望的满足为生活的核心原则。在这种自我中心主义的境况中,海伦等对欲望的追逐不再存在国家--公众伦理支配下的那种负罪感,海伦认为,金钱"上面虽然充满了各种指印,但是它并不脏,可食之果腹,有营养",小兰则更是毫无性羞耻观念,公然宣称卖淫是最好的职业。这种种离经叛道的言行,虽然令许多持公共伦理尺度的人不安,有人因此谴责海伦们的基于欲望之上的目的和主动性,然而,这种不安和谴责,恰恰反证了海伦们的行为对传统性别角色的叛离的成功性意义。
  当然,我们也必须看到,欲望的解放固然给个人带来了从主流意识形态控制的公共道德中解脱出来的自由,但实际上,私人性生存包括其欲望在金钱与性的交换中只传递了形式上的自由,而没有传递其内容即内心体验上的自由。因而,这种自由其实质仍然是不完整的、被贬值的。因为,在金钱与性的世界中,人获得的自由权利是建筑在金钱许可范围基础之上的。换句话说,倘若一个人不拥有足够的金钱,他的自由权力就必定会受到限制。这就是为什么海伦们尽管活动空间比以往时代的妇女要大得多、自由得多,但她们仍然处处感到被束缚的症结所在。这使我们想到别尔嘉夫在《人的奴役与自由》中的一段话:"必须反复强调:人是矛盾的生存,时时都在同自身争斗。人拼命寻找自由,对自由的渴求常常勃发强烈的冲动;但另一方面,人却又极易做奴隶,且喜欢做奴隶。"人一旦沦为欲望的奴隶,再聪明的人也会变得愚蠢、疯狂。比如海伦,如果她不让自己的金钱欲恶性膨胀,她完全可以避免最后那种卷入谋杀案的悲剧下场。显然,欲望的解放在给人带来了自由时,也会对人的自由形成威胁,这是人生存的悖论,也是人永远困扰自己的难题。我们不能要求九丹在一部小说里破解这个永恒的难题。因为,她毕竟不是哲学家或政治家,她没有义务在小说中探讨人类的出路,她也不可能像托尔斯泰等以道德法官自居的作家那样站在全人类的高度去为她的主人公指出一条精神自赎之路。她只是一个作家,一个极其重视个人欲望偏好的作家。在小说中,她只是精细地钻入人性里面,在对人性作冷峻而细腻的精当的层层剥露中,提供个体性的道德境况,显示个体生命的叹息或想像,由此,她就弃绝了对一个善恶分明的世界的道德渴望,肯定和认同了人生的道德相对性和模糊性。
  不得不承认,个体的欲望,对于生命的自由境界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因为人在实际生活中,正是依据这种内在驱动力去选择其行为方式,决定其生命目的的。因而,从根本上说,基于人自然本性的欲望本身无所谓善恶,柳道等偏爱性欲的满足,海伦等偏爱金钱欲的满足,本质上都是无可厚非的,"趣味无争辩"意义上的"自然而然的事情"。柳道、海伦等人的问题不在于他们有着性欲或金钱欲,而在于他们的纵欲既妨碍和伤害了他人,也对自己的"完整性"--欲望与精神共存的两个世界造成了伤害,他们变得只沉湎于一个世界之中,而全然忘却了另一个世界的存在,这就使得他们的这种"唯我独尊"的欲望的狭隘化带来了个体生命的残缺性和心灵的空虚性。然而,这一状况并不能成为人们对追求欲望满足这一心理需求和行为本身进行指责的借口,而只能成为人们对现代人的个体生命应该有更为完整的特性的期待的凭据。那就是,个体生命的自由并不仅仅在于它的肉体性或物质性的满足,而在于它是一种以肉体(欲望世界)为基础以心灵(精神世界)为归宿的复合化的快感享受。个体生命只有在既拥抱欲望世界,同时也拥抱精神世界时,他才能沿着自爱的途径进入一个广阔的博爱之境,并获得最高的肯定和最大的满足,由此,他才能成为一个完整意义上的现代人。当然,这仅仅是期待,要使其成为现实,简直是困难重重。现实中的我们大部分都是有着大大小小缺陷的并不完整的凡夫俗子,我们虽然不一定比柳道、海伦们贪婪,但也并不比他们高明许多,在天性--自然本性上,我们都是和他们一样的享乐者。因而,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夹好我们的猴子尾巴好好做人,而不是急于以道德法官自居,对柳道、海伦乃至九丹指手划脚、横加指责。正如耶稣告诫我们的那样:不要评断人,上帝就不评断你们,不要定人的罪,上帝就不定你们的罪;要饶恕人,上帝就饶恕你们。(《路加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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