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黑土文脉的追寻者
作者:戴洪龄
这两本书都是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两本书都并非小说,算是随笔式的散文集吧,旨在重新发现与开掘黑土文化的作品,王洪昌写这两本书的目的就是要发出一个呼吁:"认识你脚下的土地!"
其中的《漫话金源地》,最初大概是为阿城市的报纸写的吧,书里的文章显然是要讲给阿城人听,让他们了解自己的来历,了解自己的生存环境。黑龙江的阿城,以前是个县,现在已经改为市了。不管是市还是县,它曾经是大金国的国都!也是创建了大金国和后来的大清国的女真人即满族人的发祥之地。近年来,有关女真、满族、金史和金上京的考证越来越多,新出土的文物也屡有见闻,那个建造得颇有气势颇有特点的金上京遗址,几乎成了我们哈尔滨的一个新旅游热点。作为阿城市的人民,他们当然应该弄清楚与自己的生存息息相关的一系列问题,而这些问题说到底就是,自己是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又将往哪里去?
此刻,这一重大的哲学命题已经不再是玄虚的,它已经变得具体而又实在,这是关于一个民族根源的哲学性的追问。现在它是如此真切地叩击着我们的心扉,叩击着阿城人、甚至叩击关东大地上每一个人的心扉。只要是生活在这里的人,谁不想弄清楚一个有关于自己的来龙去脉的生存真相?谁不想弄清楚自己脚下踩踏着的这块土地,它究竟有着一番怎样的历史渊源?
这可是蕴藏在我们生活里的一个宝库啊,这甚至也是一笔无形的文化资产呢。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作为生活在阿城市的文化人王洪昌,义不容辞地拿起了他的笔。他要寻找属于这个地方的自己的文脉。他一头扎进一千多年前的历史里,他在岁月的深处追踪着历史的遗迹,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人是由历史和时间构成的。"(见《时间与存在》)最后,他向读者捧出了这两本书。
这两本书中的文章,每篇也就三四千字,多以散文和纪实的笔法,有的就像说书人讲故事一般,写得通俗易懂、朴朴实实。他从大金国的祖师爷写起,写他们何时何地、因何迁徙来阿城地区;72个女真部落怎样沿阿什河分布、又怎样生存下来,包括重要人物的婚姻嫁娶,比如完颜阿骨打的出世,吴乞买怎样称帝,还有那个姓耶律名阿机保的契丹人,又是怎样称帝的,他们契丹的四季"捺钵"制,是怎么一回事;王洪昌还特别写到了关于女真人的图腾--那种叫"海东青"的鹰,它究竟有着怎样的来历?这一切,读来还真是饶有兴味呢。
王洪昌写这些文章时,并不只是仅仅从资料、史料中进行梳理,他还迈开双脚,亲自在白山黑水间勘察,他甚至跟着金遗址的考古队,踏访了一遍阿什河的全程!他一边走一边写,认真地为这块土地寻找一线文脉。
他在吉林的白城子寻找到契丹王辽帝的行宫后,写下了《鱼儿泊之叹》;
他还寻找到了《说岳》里一再提到的黄龙府;
他考证了阿骨打的弟弟金太宗在黑龙江的三肇地区打了大胜仗的那个叫"出河店"的遗址,还由此得出结论:肇东、肇源、肇州,这三肇的含意,乃金国肇兴之地也。
他还对生活在塞外的女真、契丹、高丽(高句丽)等民族的发展史都作了一番历史性的探源和追寻,一直探寻到中华民族最后的封建王朝--由女真人的后裔满族人创建起来的大清国。他就这么边走边写,把发生在胡气氤氲的白山黑水间的故事和远逝了的辉煌重新展现出来,累计起来竟就写成了这么两本书,大约有四十万字之多。
《苍茫黑土地》还进一步地梳理了他对黑土文化之渊源的认识,在这两本书里特别是追踪黑土文化和历史的那部分是很有价值的。而且其中史料性的价值还会随历史的推进而日益增值。
在这两本书里,王洪昌郑重地为那些个已经远逝了的先人和他们所创建的远逝了的辉煌,为那个执锐挽强的民族,为那个曾经两度入关、两度马上得天下,建立了大金国和大清国的民族,作了一番别开生面的历史记录。
王洪昌在书里给我们提供了太多的宝贵史料!
其实王洪昌本不是黑龙江的土著,他原本是中原的汉人,是于60年代初期,因为那个众所周知的大饥荒,为了活命而闯关东来的。像他这样的来历,历史上曾被称之为"盲流"。他那时才不过十三四岁吧。命运让他流落在金源故地--当年阿城市的一个生产队里,他在这里种地务农二十多年,然后娶妻生子,把自己生命中最好的年华和血汗都抛洒在这里了。四十多年的时间里, 他其实已经把自己溶解到这块土地里了。但是,也许就因为他不是所谓的"坐地户",他是一个外来者,他对这里的认识,就始终持有一个外来者的审视性的眼光。当他有了自己的人生经历和阅历,有了成熟的思想,而这块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又恰好落入了他的视野,于是他就开始认真思考并重新打量过往的一切了。这样,他也就有了自己独到的审视和独到的发现。
为什么这么一个人口稀少,经济文化的发展又远远落后于中原的、并被优雅名士们视为"生荒子"的女真族,却能两度打进关内,并驰骋中华称霸中华呢?王洪昌发现,他们首先是凭着自身的勇敢剽悍和弓马的强硬,来征服经济文化的发展远胜于他们的辽、宋与大明王朝的。王洪昌还看到,强悍者的征服往往是身不由己的,他们理所当然要眼红并觊觎着气候温润、物产丰饶的江南。他们对江南的进攻只是个时间问题。而他们自身的那种强悍和勇敢,又恰恰是塞外恶劣的生存环境造就的。生活在东北塞外的人,要想在那个严寒的环境里活下来,要想在虎啸狼嚎、野风浩荡的荒蛮中杀出一条生路来,他们本身必须是一个强硬者,从体魄到意志。他们是个顶个的"巴图鲁"。面对严酷的生存环境,他们是绝不会讲什么"忍让"、"退缩"的,"与世无争"一类的消极人生哲学与他们无缘。生存环境逼得他们惟有不断地进取、进取!为了进取,他们不停地攻城略地,为了攻城略地,他们就不惜血浆漉进大地,尸骨迤为泥土;一部远古的历史其实都是这样写成的。从大金国和清朝的入关立国,还让王洪昌意识到:当经济提高文化发展了以后,切莫颓丧了民族的精英锐气,那是会导致国人的血脉酸腐、筋骨疲软,那会消磨了我们民族昂然的、勃勃的生气。那可是极其危险的呵,一个软化了的民族,最后会化为一滩稀屎。这样的见识,还真可谓发人深省,真是很有见地的呵。
读这两本书,我深感王洪昌是个有心人,他之所以会是个有心人,根本在于他是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虽然生活对于他曾经是那么的艰难,但他却能够忙里偷闲地去体悟此地的民风民俗,并由此去发现与关里老家不同的地方,还要去思考为什么会有这种种的不同?现在的这两本书,就是他长久以来的思考的产物。
就因为此地曾是金兀术的故乡,这里的人既爱听岳飞抗金的故事,也敬重岳飞的爱国报国之心,但这里的人同时也敬爱他们的先人金兀术的勇敢和气魄!金兀术是他们心里的英雄。这一切,引起了王洪昌的深思。即便是在他当农民的时候,就有心情去思考历史上种种的古往今来。这些,便也成了他今日能写出这两本书的一个内在契机。当然,根本的还更在于他的个人素质,我从他的书里得知,还在关里老家时,他可以为了听薛仁贵东征的故事,不惜在劳累一天之后,跑到几十里地开外的邻村去,硬是要听说书人把故事讲完。回来时遇到发大水下大雨,他还险些为听说书而丧命。殊不知,这些其实就是他最初的文学滋养和文学追求啊!
当命运让他落脚到阿城市的女真人老巢之后,他于谋生计的同时,也听到了流传在这块土地上的关于满族、关于女真、关于金王朝和清王朝等等的一系列世世代代口口相传的故事;从跳大神的萨满摇动鼓铃的节奏声里,他看到了女真人远在食肉吮血的游牧时代里就培植起来的骁勇、强悍和粗犷。他在谋生的同时,也品味着东北的地方习俗,还对此进行着种种剖析和思考。他特别深思了当地人对外来文化的吸纳问题。
谁都知道东北是一个移民多的省份,从早年的政治"流放者",到后来在关内活不下而大批涌来的农民,他发现东北的流人中,那些饱学的名士,是断不肯将自己身上格调高雅的东西(文化与习性)投放到粗野狂放的萨满文化那口大锅里去煮的,那时他们把东北视为"化外之邦",是断不肯与当地的野风野气融合到一起的,最后这些格格不入的名士们只好郁闷地死抱着自己那份高雅的格调孤傲地赴死。然而许许多多贫苦的关里来的盲流们,他们一来就与当地的山野之风混合起来,好像有着天然的亲缘,因为他们身上的东西,代表了中原文化里俗常的那一部分,是比较的低和浅的,而这些低和浅的东西,倒很快地就合了这里的水土,就像东北的"二人转",这种艺术,就是由关内的莲花落和当地的大秧歌结合起来的一种新的土特产。它的那种与天地同乐同消的旷达,正合了这里人的乐天火爆的脾气,它在表演上的不拘一格,也合了这里人粗放简单生活习俗,在二人转里,艺术和文化消失了它通常应有的神秘光环,格外地大众化,就像王洪昌说的那样:"崔莺莺就睡在那火炕上,张君瑞喝的是苞米面粥。"唯有这一来,才恰好吻合了当地人爽朗的性格和粗俗的文化层次,这样的二人转艺术能让他们得到欢乐,于是二人转这种艺术就在这里落地生根了,现在已经成为有鲜明东北印记的本土文化了,又比如像关内的饺子,这也是深受了东北人喜爱的一种食文化,他们就拿来了,还结合东北的严寒,衍生出独特的冻饺子来!因为被拿来的这些东西,合了东北人生活的需要,也合了他们的文化格调,就顺利地被接纳了。历史证明,一切先进文化只有不断吸纳种种新的变化和新的生活经验,不断向未知领域迈进,才能引领自身向进步的方向发展,否则,一味精雕细镂就会朽烂。然而人类是不会、也不该把自己关闭在不发展的死岛上的。这一切,不同文化、不同民族的差异,经过历史一次次的冲撞、吐纳,早已经融汇到了我们的中华民族大一统的文化大潮中去了。汉文化只是中华文明的一部分。
王洪昌写这两本书时,还有意识地把那些流散在民间史料之外的东西,比如一些没入流的二人转的唱段,以及萨满跳大神时唱的俚谣,还有屯子里众口流传的小曲儿小调儿,还有女真人遗下的神偶,等等,他也一并收集到书里来了。其实这些都是很宝贵的东西,是满族、女真人的文化遗产。"原始氏族一旦失去了它的神话,即会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人那样粉碎消亡。"(见荣格《集体无意识和原型》)那些流散在外的民间史料和文化,也绝对是一笔无形的文化资产。当然,这种资产是非物质性的,但价值却是巨大的!因为这些民间的东西,其实就是一种文化,它们曾经对于女真族人的心灵智慧的成长起到过巨大的哺育作用!现在记载下来,正可以让千载之下的后人,从这些朴素的民间叙事中聆听到一点天籁的神韵。现在的人是再回不到过去了,没有这些记载,女真文化的宝贵资料,就会被阻隔在历史的大门之外。那真是巨大的损失。
我读王洪昌这两本书时,还时不时地自省着。以我个人的记忆来说,虽然我不学历史也不搞历史,对于我国的历史知识,像汉、唐、宋、明,或者再早的春秋战国什么的,留在我脑子里,伴随着相关朝代的记忆,总有不少的历史掌故或文化名人,相信许多人都会如我这样,比如说到三国,谁会不知道曹操、刘备?一提唐朝,谁又会不知道李白、杜甫或者唐玄宗、杨贵妃?然而独独对于元、辽、金这三个朝代,记忆里却是苍白的。情况甚至倒过来的,比如,我是因为关汉卿而知道一点元朝,因为杨家将、岳飞的抗金抗辽而知道了金兀术、完颜阿骨打。近年来金庸的电视剧里又屡屡展示了一点当年的历史。其实那更多的是作家的杜撰,并非真正的历史。但说来真是惭愧啊,我对金、辽的历史和了解,也就仅限于此。也许,就因为对于当时的身处中原的汉人来讲,那三个朝代是一段异域入侵的历史,其间有过许多令人难堪的事件,比如那个靖康之耻,或者还有四郎探母之类。但这三个朝代却是一个真切的客观存在啊。谁都知道,在那过去的一千多年的时间里,华夏大地轮番上演过无数的人间惨剧,社会变迁又是那么的急剧,辽也好,金也好,它们在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长链上,是实实在在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一环,那些朝代,也是我中华民族历史发展进程中的一个无法抹杀的史实。而且,那些年代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亦"曾使整个华夏为震颤,为之变颜,为之重新组装",也因此演奏了一部洪钟大吕的交响乐。王洪昌就是有感于此,才开始了一个颇壮观颇可贵的行动,他要为这块土地寻找到属于它的文脉。
更因为他长期生活在这块土地上,他开始深切地理解那些支持并追随他们的先祖获得了成功的千千万万的女真先民们,然而,对于他们的生活、他们的风俗、他们的情趣,史书上却是一点都找不到啊!而且由于文化发展方面的原因,连相关的野史资料也很少很少。就是有鉴于此,在与那些女真后裔们同作息同进退地厮混在一起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他看到了、嗅到了、想到了,于是,他就拿起笔来。谁叫他王洪昌偏巧落脚在金源故地了呢,他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了四十多年,他觉得他有许多话要说。他还看到,先前那些被放逐的流人名士们,在他们留下来的诗文里,多把这里写得荒蛮可怖,因为他们看不到或感受不到人性中的另一面,即荒蛮里生成的勇敢坚毅,粗放中迸发的欢畅明朗的天性,他们自身的那种属于吴越文化的"熟与软"跟此地生硬的习俗与充满力度的人性是格格不入的。王洪昌决意要为后人尽可能丰富地保留下一些相关满族、女真的民族记忆中,留下地方性的文化传统的历史,还有相关的其他各种地方性的知识,他就写了这两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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