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书写.书法.书象

作者:刘骁纯




  在康定斯基(Vasily·Kandinsky)看来:"一个三角形的尖角和一个圆圈接触产生的效果,不亚于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画上的上帝的手指接触亚当的手指。"这种高强度的形式感受,不同于在产品造型与装饰图案中的形式研究,它是对抽象形式的深层精神高度敏锐的心灵感受力,正是靠着这种力的强大推动,康定斯基开创了抽象绘画。
  中国古代没有独立的抽象艺术,但中国人对抽象形式精神感应的强度,丝毫不亚于甚至优于西方的抽象艺术家,而且历史极为悠久,只是它寄居、隐藏在若干特殊的领域中,如园林观赏石、文人书画等,其中书法处在最高层面。中国书论中对这种形式体验的描述俯拾皆是,其中最脍炙人口的是传为东晋女书法家卫铄的一段话:"如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陆断犀象,百钧弩发,万岁枯藤,崩浪雷奔,劲弩筋节。"
  中国书法,在笔墨点画的狭窄通道中极尽了对抽象形式的精神感受力。
  
  一、书写与书法
  
  书法即写字,书法又绝不同于写字。
  世界上任何民族都有艺术字,都会有"写得一手好字"之类的评判,却唯独中国发展出一门独立的书法艺术。究其因,(1)汉字太多太复杂,比起拼音文字,"写得一手好字"要难出千百倍,这种人不仅比例较低,而且往往是深通古文字学的高层文化人。书法史上第一位有名有姓的书法家李斯,便是秦始皇的大丞相,又是以小篆统一全国官方文字的重要人物。书写使书写者神圣化,书写者又使书写神圣化;(2)每个汉字都是一个抽象构成。按"永字八法"所示,汉字笔画的基本要素不过八种,而且一律在方框中排列布阵,却演化出了千千万万的奇妙图形,它一方面无休无止地调动着中国文化人书写时的竞技心理,另一方面又熏陶了对形式高度敏锐的心灵感受力;(3)中国人用软质毛笔书写;(4)中国早在汉代就发明了造纸术,后来文人们又偏爱渗水性较强的宣纸。这三、四两点比起硬笔在一般纸上书写,不仅极度放大了书写的难度和书写时
  起承转合、轻重缓急、干湿浓淡、抑扬顿挫的无穷意味,而且极度拓宽了文化精神的承载量。阿拉伯文字有很高的音乐性,但在以上诸点上都不能与汉字书写相较,故而没有演化出类似中国的书法艺术。
  仅有这些外在条件仍然不能构成书法,书法史表明,上述外在条件再加上许多内在条件才逐渐形成了书法。
  书法有三大要素:用笔、布局、精神性,这种精神指抽象点画之中的精、气、神、韵而非辞章的内容。没有这种精神性,用笔、结字、章法再讲究,也只能归于"写得一手好字"的范畴,而写得好与书法是两回事,对此王羲之早就明确指出:"若平直相似,状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齐平,便不是书,但得其点画耳。"
  中国书法与抽象艺术的最大不同在于,这种精神与辞章内容保持着一种极为内在的关系,所谓贯笔之气,既宣之于体内的升沉冲和之气,又发之于辞章的起伏跌宕之气,最终外显为点画的纵横运行之气。
  中国书法的本质,恰在文字功能和抽象艺术的关系中显示出来。它与抽象艺术异质在于始终不离"文意",它与文字功能异质又在于不懈追求"书意",建立在"文意"之上庞大而神圣的上层建筑,与抽象艺术异质的"文意"恰与文字功能同质,而与文字功能异质的"书意"又恰与抽象艺术同质。
  "文意"与"书意"构成了书法的特殊矛盾和特殊本质。无"文意"则无书法,无"书意"更无书法。
  书写是何以升格为书法的?
  从历史逻辑的角度看,我不赞成将公元前21世纪至前11世纪的殷商甲骨文和前11至前3世纪的两周钟鼎文视为严格意义的书法,正如原始洞穴壁画不能视为严格意义的绘画一样。
  "文意"越是处于支配地位书写便越是从属于文字功能,而"书意"越是处于支配地位书写便越是趋近抽象艺术。书法发生史是"书意"在"文意"中孕育、萌动,最终破土而出,从而取得自觉、自主地位的历史。因此,"书意"自觉,是书法独立的可靠标志。这一质的突跳应断在东汉末年。我的理由如下:
  (一)从五、六千年前的原始刻划符号,经三四千年前的殷商甲骨文,再经先秦大篆和秦小篆,直到汉代隶书定形化,这整个过程是汉字萌芽、发展、成熟、定型的历史。但汉字成熟不等于书法成熟。
  青铜时代,文字日益出现了朝野分化,官方文字越来越趋向神圣化、神秘化,由此而来的繁难化与文字的通用律发生了游离,甲骨、大篆即是。民间文字,则不断将官方文字简率化以便于通用,这点由时代较晚的秦简、汉简、帛书可以推证。
  作为早期汉字的甲骨文和篆有两点至关重要:(1)象形符号和图形符号与语言、思维较高的对应能力,使汉字后来可以不走拼音化的道路;(2)中国青铜时代特别发达的巫术观念、高度森严的奴隶宗法观念、东方人的形象直觉能力 都渗透到了字形与刻写之中,使汉字在神圣、神秘、繁难化的同时高度精神化,产生了远比古埃及、古希腊文字遗存高得多的"书意"性。这两点成为后来书法走向自觉重要的古代基因。
  繁难化与文字通用律的矛盾,推动了大篆的解体。随着奴隶制的瓦解和铁器时代的到来,文字重新向便于通用的方向回移,秦代李斯用小篆统一全国文字,程邈编修三千隶体字上呈秦始皇,被批准在官狱隶人的下层公务中使用,直到汉代隶书大成,构成了汉字再度向便于通用的方向回归的历史轨迹。隶书定型,史称"隶变",这是文字史上的大事,它标志着繁简矛盾的基本克服,汉字由此形成了沿用至今的字形基础。因此,隶书定型的本质乃是汉字定型。只有汉字定型,才为书法自觉打开了大门。
  (二)至少在东汉末年,已经出现了自觉的书法理论,蔡邕的《笔论》和《九势》可为代表,他的"散怀抱论"严格区分了书写和书法的界限,影响了书学两千年。
  (三)隶、楷、行、草齐备,并出现了相应的大书法家。东汉最终完成了文字史上的隶变并步入了隶书的黄金时代,紧随隶变,更便于书写的正规书体楷书、更便于手写的行书,都已具备了相当规模,汉灵帝时的刘德升,便是这方面的大书家。
  (四)书法自觉最重要的标志草书兴起。秦简、汉简字里行间的简草之字不能称为自觉意义的草书,西汉元帝时的史游作《急就章》,世称开创章草,实为"赴急之用",这些都还是草书的萌动现象。东汉末年草书自觉最明显的证据,是光和时出现了赵壹的《非草书》论,抨击草书"背经而趋俗,此非所以弘道光世也","上非天象所垂,下非河洛所吐,中非圣人所造","乡邑不以此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讲试,四科不以此求备,征聘不问此意,考绩不课此字,善既不达于政,而拙无损于治",书者不见"天地至大",才忙于干这种"俯而扪虱"的末事。在艺术史上,对新兴现象的争论,往往意味着新兴现象走向自觉。与之相对应的,是卫恒引崔瑗《草势》而盛赞草书:"纯俭之变,岂必古式","兽虫鸟踌,志在飞移","状似连珠,绝而不离,畜怒怫郁,放逸生奇","远而望之,摧焉若阻岑崩崖,就而察之,一画不可移,几微要妙"。
  仅从《非草书》文中,也不难看出当时草书的自觉状态,文中提到的东汉草书家就有杜操、崔瑗、张芝、姜孟颖、梁孔达、罗叔景、赵元嗣,史载当时的草书家还有田彦和、张昶、张超、徐干等,这里有不少人是张芝的亲属弟子、同代人,因此张芝是当时的核心人物,加之他的草书出类拔萃,其学生韦诞将其称为"草圣"。
  《非草书》又说:"龀齿以上,苟任涉学,皆废仓颉、史籀,意以杜、崔为楷。"说明学童也风行草书。"钻坚仰高,忘其疲劳。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笔,月数丸墨。领袖如皂,唇齿常黑。虽处众座,不遑谈戏。展指画地,以草刿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见鳃出血,犹不休辍。"可见当时草书学徒迷狂到了何等程度。
  草书自觉的重要性在于,它是汉字定型以后最不易辨识而又最便于抒泄书家胸臆的书体,它能成为高层文化人自觉追求的独立书体,最明确无误地说明了"文意"与"书意"经过长期的矛盾和冲突,"书意"终于压倒了"文意"而上升到了主导地位,从此,书写与书法彻底分家,"写得一手好字"的人彻底分化为书写师和书法家。
  书家谁都知道"书意"离不开"文意",但自从书意取得了对"文意"的支配地位以后,书论家对任何书体甚至上古文字都淡化了"文意"热情,其后的历代书论都在着意品评书写者的才情、个性、学养、格调、情感、人品、雅俗,品味只可意会却难以言传的气、势、骨、力、风、神、趣、韵。因此草书自觉应视为书法史上最重要的古典革命,它是"书意"在"文意"的管制中千百年为自身解放而奋斗的结果,是高度崇尚书写的汉文化结构的产物。这场革命,就在中国的公元二世纪。
  
  二、古典规范的解体
  
  篆隶楷行草,这是文字的功能性和通用律不断取得胜利的历史,同时它自身又构成了反功能性和通用律的历史。这是个悖论。其中作祟者便是草书。草书有一种极方便又极不方便的两极同体性:简草之字越是便于写则越不便于读。于是,在读写两便的最佳结合部位,出现了楷、草之间的行书。行书告功,草书便放荡无羁地向着反功能性和通用律的方向奔去。篆籀不便于通用是以繁难为特征的,这一回刚好相反,草书恰因简率而与通用律发生了偏离。这是文字的通用规则沿着自我肯定的方向而产生的自我否定。
  草书一如绘画中的"写意",由于它的规则无定,骗子、歹徒最易混入超人逸士"逸笔草草"的屋檐之下。于是草书永远需要楷、行为其后盾,以致历史没有按照楷、行、草一个高峰取代一个高峰的静态逻辑发展,而是三体共同发展,形成了晋、唐、清三座书法高峰的动态逻辑。这个历史,是楷、行、草三体确认自身、完善自身、形成正统规范,直至解体正统规范的历史。汉末的书法自觉,三体完成了自我确认;3至4世纪的魏晋高峰是三体的成熟和正统规范的形成;7至8世纪的唐代高峰是三体的鼎盛和非正统因素的萌动。其后,找不到书法出路的文人们逐渐将创造热情向绘画偏移,造就了举世无双的元、明、清三代文人画和联体艺术"文人书画"。17至19世纪的清代高峰,上可追至明末,下可延至本世纪,史称"书道中兴",其实质为正统规范的解体和现代变革的前期躁动,它的重要特征有五:
  (一)独创精神。艺术即创造,但创造意识高度自觉却是近、现代的事。中国明末清初,随着个性和人本主义思潮的萌发,"天下之士,厌常喜新",求新求变的自创精神越来越广泛地反映到了书法领域之中,其中在理论上最气魄、最不妥协的,当首推石涛。他深恨泥古不化的时风:"画有南北宗,书有二王法。张融有言:'不恨臣无二王法,恨二王无臣法。'今问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时捧腹曰:'我自用我法。'"中国书法在唐以后数百年间,一直笼罩在晋唐高峰特别是"二王"典范的阴影之下,而明末清初崛起的独创精神,则极大地改变了书坛格局。
  (二)复古崇碑。任何艺术系统,在越过了生命周期的高峰以后都将走向式微。而式微往往有两种指向:要么重复高峰期的规范而日渐僵化,"台阁体"、""馆阁体"即是。要么对远古时代的"童年魅力"或边缘区域的遗忘因素进行再发现,在大幅度地交叉和综合中寻找新的出路,高峰期留下的神圣规范由此而摇撼、松动,艺术家的创造火焰再度燃起,从而导致后期再兴或曰衰期演变。这种在解体中的再兴,有时会打出复古的旗号,以复古为革新,清代书法上追汉魏古碑便是这种情况。推动这一变革的外在条件有二:一是两周金文、秦汉刻石、六朝墓志、唐人碑版等古代文物在明清之际被大量发现,斑驳古拙的古刻文书使书法家们大为震惊;二是18世纪对知识分子严酷的思想统治,致使文人智慧大量向金石考据之学转移。这两点,使碑学在19世纪入继大统,从而成为书道中兴的一大转捩。加上包世臣、康有为等书论家,发尊碑抑帖之言、立崇魏卑唐之论,以偏激而又深刻的热情推动了书法变革。
  (三)自我表现。这点在西方艺术中是很晚近的现象,而在中国文人书画中却十分古老。中国书法历来以"宣道义"、"养身性"的儒学精神为正宗,但于艺术关系更大的则是另外两大精神指向;泛神精神和自我表现,用中国传统语汇表述则是:道与骚,或曰庄禅精神和抒泄胸臆。两大精神常互渗互补、相克相依,但相对而言,前者更强调对形而上的自然本质的皈依,主静,性淡泊,重顺应、出世、和谐、无为而为;后者更强调对个体当下心态的直接抒发,主动,性狂放,重抗争、入世、不和谐的和谐、有为而为。前者可与塞尚(Pall Cezame)的艺术精神比较,后者可与梵高(Vincent Van Gogh)的艺术精神比较。魏书重儒、重道,唐书开始重"我","颠张醉素"(张旭和怀素)即突出代表,"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开书法中自我表现之先。其后,自我表现因素日渐强化,明末清初随着个性解放思潮而成为主流,出现了一批个性、表现性极强的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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