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2期

梦里水乡

作者:陈 阳




  1997年年末,从水乡回来,前后两个月间画了四十来幅画;画都不大,最小的只有巴掌大小;请人裱好,拍成负片,去商店买了一本影集,将拍好的片子按系列站好队,一张张地装进集子里,也可以说把我的梦一段一段藏在了记忆里,每隔一段时间都要拿出这本自制的画集翻阅一遍,每看一次,都会有一种新感觉。
  画这批画和以往不同,极少有改动,它们好像十月怀胎等待分娩的婴儿,早已在心中成形,只是借助我的笔端自然流淌出来而已。这种一气呵成,使我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创作上的自由、淋漓与酣畅。走出了以往风情式的描绘,精神上的提纯与净化,使我由此进入一种文化状态下的探索与思考。
  以往印象中,水乡都是朦胧中透着恬静与柔美,仅此而已。当我真正步入水乡,却感到了一种心灵的震撼,一种沉甸甸的感觉。那古老的房屋、长长的石板路、斑驳的老墙、悠悠的河水似乎向你讲述着一个没有尽头的故事……日月荏苒,人们匆匆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又匆匆地离去,留下的只有那不灭的文化与精神。
  今天,我又翻开了这本盛满水乡心忆的画集,一张张地翻看着。恍惚中,仿佛又推开了雕刻精制的木门,越过小窗,走过窄窄的街巷,坐上那乌篷小船,穿过一座座石拱桥……时光倒转,好像又回到了1997年年末,那个多雨的时节。我又来到了梦萦魂牵的水乡……
  
  11月11日
  
  早上从上海乘空调旅游快车,一路舒舒服服抵达绍兴。儿时想像中的绍兴是一个黄色的大酒坛子,后来才知道绍兴的文化源远流长,这里名人荟萃,可称谓才子之乡。历史上曾涌现出许多杰出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诸如:勾践、陆游、徐渭、秋瑾、蔡元培、鲁迅、周恩来等,绍兴的人文气息远胜于酒的醇香,我的水乡之行就从这座历史名城拉开了序幕……
  夜色降临时,我们沿着河岸找到了那条古老的水巷,朦胧的月光下,弯弯的河水漆黑一片,河两岸的民宅错错落落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昏暗的灯光忽隐忽现,原来水乡人就是这样世世代代傍水而居。一户人家的窗子里映出了大红的喜字,不知房子里的这对新人还将在此驻留多久?
  夜色渐深,拖着疲惫的双腿,我们在石板路上慢慢地走着。从遥远的北方辗转千里来到这温润的江南小城,暖暖的夜风轻拂着面颊,此时的我们已与这浓浓的夜色融在了一起。恍惚中,见前方人影绰绰,细细辨认:好似身穿长衫的孔乙己、头戴毡帽的闰土、扎着小辫子的阿Q、白发苍苍的祥林嫂……这些鲁迅笔下的人物,今夜是来迎接我们的?我屏住了呼吸,脚钉在了石板路上,不能前行。似睡还醒,似梦非梦,啊!水乡的故事太多太多了,我要一点一点地来读她。
  
  11月12日
  
  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们又赶到了水边老宅。水上人家一天的生活开始了。他们在墨绿色的河水里洗菜、淘米、涮马桶。扎着冲天辫子的小囡囡在船上玩耍,真担心这么点儿的孩子会掉进水里去。这种生活习惯在我们北方人看来真是无法理解,但对水乡人来讲一切是那样的顺理成章。阳光泻在水边的老宅上,水面上的倒影多了几分鲜亮,少了一丝幽深。我选好角度,端起了相机,嘁哧咔嚓一顿猛拍。然后匆匆赶往鲁迅故居。
  游览了三味书屋、百草园,知道了这位中国的文学巨匠是怎样在这个宅院里诞生、成长和走向外面世界的。多少年来鲁迅先生作品的广阔与深邃,复杂的精神意气,光耀着20世纪的中国文坛。能够读懂鲁迅是不容易的,他的杂文作品如一把犀利的尖刀对中国人的灵魂中愚昧、无知、懦弱、猥琐进行了深刻的剖析,将世间诸多的不平与民众的心声高亢地呐喊出来。鲁迅所处的那个时代也是商品社会,人们为生存而苦苦挣扎,却看不到一点希望,他笔下的那些人物终究摆脱不了悲惨命运。
  岁月如梭,斗转星移,而今我们处在这样一个改革开放的年代,新的文化环境塑造了一代人崭新的风貌,人们仍在为生存而奋斗、拼搏着。新经济时代的曙光照耀在每一个国人的身上,自律、自觉、自立、自强,希望就在我们的今天、明天、未来。
  咸亨酒店如今也焕发了新的生机。孔乙己那个时代人物所处的悲惨境地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围坐在一个木桌前,细细地嚼着茴香豆、五香干、干菜焖肉、酱肥鸭,品着散发着浓浓醇香的绍兴老酒。"这世上原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希望就在每一个人的脚下。"
  
  11月13日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千古绝唱,八百年前在沈园,陆游、唐婉的婚姻悲剧令人肝肠寸断。如果时光倒转,今天,陆游、唐婉的情感经历也许就会变得很简单,他们完全可以按着自己的意愿去生活,但陆游也许就没有这首《钗头凤》流芳百世了。这也就是悲剧的魅力之所在。
  "一度相逢一度思,最多情处最情痴。寒山林下三千树,耐得严霜是此枝。"当年郭西河老先生给我们上花鸟课时,曾在他画的一幅梅花上提笔写下了秋瑾女士的这首诗。在后来的岁月里这首诗不知被我们念诵了多少遍,至今难以忘怀,今天终于来到了秋瑾的故居。从秋瑾的遗像上看到了她那清丽的面容,柔弱的外表里包裹的乃是一副铮铮铁骨。秋瑾为了追求自己所信奉的真理,年轻的生命夭折在清政府的屠刀之下,抛下了两个年幼的孩子。看到她生前亲手给爱子精心缝制的小衣服,仿佛嗅到了秋瑾的气息,抚摸到了她的手迹。秋瑾是个很有女人味的女人,然而她的才华、信念和坚毅又是一个寻常女人所无法理解和比拟的。
  这座老城就像它的老酒一样越品越有滋味,可惜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在这里驻留过久。绍兴真是太热了,今年等于过了两个夏天。
  
  11月14日
  
  顶着霏霏秋雨,我们来到了柯桥。这里是全国轻纺产品的集散地,各色布匹进进出出好不热闹。经当地人指点,我们找到了一片幸存的老房子。柯桥的老房子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与后面的高楼大厦相比,恍如两个世界。厚墩墩的石桥把散落的老房子聚在了一起。蒙蒙细雨中水泥船从石桥下穿来穿去,河面上布满了绿色的枝叶。黑糊糊的瓦顶,斑驳的墙面,老房子的长廊因年代久远而失去了固有的色彩。桥头的小商贩在做着炸臭豆腐干之类的小生意,昏暗的茶馆里,聚满了上年纪的人,他们在喝着永远喝不完的茶水。
  老房子的外面,人们都在轰轰烈烈地追赶经济大潮,里面却是一派的与世无争,时间好像定格在那久远的过去。这里与30年代作家笔下所描写的景致没有什么改变,农民头上还是戴着闰土式的小毡帽,或许他们不愿意接受新的生活方式。我想总有一天这里会被发展中的大市场所取代。一切都将成为过去,过去也只能盛在人们的记忆中。我站在长廊,呆呆地望着,作为一个现代人我希望老房子里的人们能够走出过去的阴影,去过一种新的生活,我更由衷地祈祷这一片老房子能够长久留存下来,这不仅仅是一片古老的民宅,它也是一种文化的延续。
  雨越下越大,片子拍得很艰难,我们穿着雨披,把雨伞撑开,用胳膊夹住,再腾出两个手来拿相机,以防雨水打湿了镜头。鞋窠里面灌满了雨水,走起路来库哧库哧直响,雨水把天与地接在了一起,柯桥被罩在倾盆大雨中。
   回首望去,几百年的时光都浓缩在这瞬间的感受中,大雨中的柯桥,像一位坐在那里的老者,显得古朴凝重,岁月的沧桑、历史的风尘都写在它那苍老的身躯上。
  拖着沉重的双腿,终于回到了旅店。一头栽到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一觉醒来,雨还在下着,明天又会怎样呢?
  
  11月15日
  
  下午乘车来到了杭州。在冰冷的秋雨中,哆哆嗦嗦地看到了烟雨迷蒙的西湖,湖面很大,平平的宛如一面镜子,此时的心境已跌落到谷底,脖子缩到了腔子里,诗意全无。下榻的这个小店脏得要死,床板铛铛硬。老板、老板娘面目可憎、凶神恶煞。住店的旅客都是不三不四的样子,我们好像掉进了土匪窝,而不是人间天堂,将就一宿再说吧。
  
  11月17日
  
  从桐乡下车后,去乌镇寻河边的老房了,意外得知,乌镇是大文学家茅盾的故乡。茅盾的故居在一条很窄的老巷里,紫檀色的木栅栏门显得庄重古朴,散发着浓郁的书卷气。站在门前静心观望,仰慕之情油然而生,故居的格局大间套小间,左弯右拐,小窗儿小门儿别有韵致。想当年儿时的茅盾就在这儿跑来跑去玩耍嬉戏。《林家铺子》、《虹》、《霜叶红于二月花》小说中的人物在这里变得鲜活起来……岁月悠悠,今天这条巷子里是否还能走出这样的大文学家?
  从故居出来,我独自撑着伞在绵绵的细雨中漫步。小巷很窄很长,好似没有尽头。湿漉漉的石板路在雨中泛着青光,路边的老房子里传出柔软的江南评弹小调,丝丝缕缕牵动着人的心绪。是孤独,是伤感,是怅然,说不清道不明,无限感怀都顺着飘逝的河水流向远方。
  
  11月18日
  
  乌镇的老房子真是太老了,那镂空的门窗因年久失修,歪歪斜斜,已显得力不从心。从黑洞洞的窗口望去,很少见到年轻人,他们已奔向外面的新生活。老人们行动迟缓,在昏暗的灯光里,慢慢地挪动着手脚,为生计操劳着,呆滞的目光里流露出岁月的艰辛。雨还在下着,很细很绵长。老房子的黑瓦顶被雨水浸泡得亮晶晶的,像噙在眼里的泪水。好像预感到末日已近,老房子在无言地哭泣着。
  
  11月20日
  
  中午时分,我们一行人挺进了苏州。苏州的上海小吃比上海还上海,吃饱肚子顿觉脚下有了力气,想给婆婆买一块地道的苏州丝绸,于是就从这个丝绸店串到那个丝绸店,终于选到了一块质地精良、花色淡雅的绸料,包好后装进背包,直奔苏州城外寒山寺。
  寒山寺初建于梁代,唐初诗僧寒山曾住于此,因此而得名。"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唐代诗人张继这首诗意境深远,回味无穷,寒山寺也因此名震四海,如雷贯耳,想像中的寒山寺一定是千年古刹,绿树参天,大雄宝殿气宇轩昂,可身临其境,却大失所望,和我的想像相距甚远。但寒山寺就是寒山寺,当年大诗人张继的这首《枫桥夜泊》也是在这里有感而发,寒山寺的夜半钟声仿佛在我的耳畔回荡。我端端正正地在此拍了一张照片,以证明我今生来到了寒山寺,见到了寒山寺。
  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住着我的一位非常熟悉要好的老朋友,当年我们同在一个工厂里做工,一起学画,何十几年前随夫君迁到了南方。走的时候,儿子才一两岁,现在已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大小伙子,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何的性情温顺,是典型的大家闺秀。这十几年江南水土的滋养,使她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南方人,老友相聚,我们聊到很晚。谈艺术,谈人生,感慨万千,当年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如今天各一方,人生就是这样变幻莫测,难以主宰,一切都随缘了。
  
  11月22日
  
  同里是我们目前走过的长江三角洲中保存最完好的一座古风犹存的小城。这里百分之四十是明清时代的建筑。绿树掩映下的黑屋顶,白白的墙壁,弯曲的河水在城中绕来绕去,造型各异的小石桥上,水乡的女人们顶着花伞,在雨中时隐时现。清亮的河水里倒映出小城婀娜多姿的身影。
  与柯桥、乌镇相比,前者更像两位饱经风霜的老人,而同里是典型的小桥流水人家,她像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向世人展示着迷人的魅力。
  推开虚掩着的院门,我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江南的四合院与北方不同,大都是木质结构,长长的门窗雕刻得精美绝伦。虽然已经残旧,但还能依稀显出当年的气派,院子的角落放着几盆盛开的鸡冠花,女主人好客地和我们打着招呼,从她嘴里得知,他们家如今仍是四世同堂。
  同里这样的明清宅院一家挨一家,每一户院落的造型都独具特色,深厚的文化底蕴使院落里飘溢着浓郁的人文气息,使得我这远方的来客不忍离去。
  同里人告诉我们,他们这儿民风淳朴,可以说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我们坐在短途的小巴士里,看见一个农民和售票员为了件小事争执起来,虽是面红耳赤,但语言倒挺斯文,没有一个脏字。与纷乱嘈杂的现代都市相比,同里真可称得上世外桃源。日后有了闲暇定来这里小住一番,好好享受一下这分恬静幽谧,让疲惫的身心彻底放松放松。
  
  11月29日
  
  周庄是位于昆山县境内的九百年水乡古镇。今天,旅游事业做得红红火火!与其它水乡不同,这里多了一些人为的修饰,商业味道很浓。白日里小巷子熙熙攘攘挤满了游客,倒像是在逛上海的南京路,水乡特有的清幽的氛围被搅得荡然无存。
  即便如此,我想还是要拂去表面的浮躁,静下心来,细细地观赏一下这粉墙黛瓦、古朴典雅的明清建筑,用心去感受这九百岁的水乡古镇之美,尝尝那清香甜软的青团子、红团子……
  
  11月30日
  
  历史上的周庄环境清幽是读书的好地方,当时许多的文人雅士都来此长居或短住,刘公祠是周庄为纪念唐代大诗人刘禹锡而修建的。当年刘禹锡任苏州刺史时,替地方百姓办了许多好事,后被官府贬谪,他优游揽胜来到此地,"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鱼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朋友送我一幅刘禹锡《陋室铭》的拓片我把它夹在画板上,常看常新,今天我要追寻诗人的足迹在这周庄古镇上好好游览一番。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仰头望去,周庄上空被乌云遮盖得一点缝隙不透。轰鸣的雷声过后,雨又下了起来,而且越下越大,踩着窄窄的木头楼梯,独自登上了雨中的三毛茶楼。台湾女作家三毛当年来周庄时到此品茶。老旧昏暗的茶楼上悄无一人,显得空空荡荡。墙上挂了几张三毛生前大幅的生活照片、手迹和文稿的复印件。四处弥漫着一种悲凉的气息,瓢泼的雨水顺着窗棂倾泻而下,老茶楼似乎也在为女作家离世而流泪。站在三毛遗像前,想到她生前那些鲜活的作品,如今已是人去楼空,两眼不觉潮湿起来。顿觉三毛的阴魂未散,就在茶楼里飘荡--三毛不死。
  
  12月1日
  
  雨后的周庄,漆黑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星,只有停泊在岸上的小船发着忽明忽暗的幽光,白日的喧嚣已经过去,四周一片沉寂。周庄是我们水乡之行的最后一站,明天一早我们将起程离开这里,返回上海再坐两天一夜的火车,回到那飘雪的哈尔滨了。
  
  12月2日
  
  别了水乡,半个月来绵绵不尽的雨水伴着我们从你的身边走过,看到了你的沧桑、你的苦涩、你的清润、你的柔美。千百年来的文化滋养,水乡里走出了无数的文人墨客、仁人志士。江南水乡是文化的篆刻、历史的缩影。在这块人杰地灵的土地上,凝聚着说不尽、道不完的情愫。不尽的雨水淡化了很多很多,留在我记忆中的只有那老房子、石桥、小船和静静流淌的河水,别了水乡,我们梦中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