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梦亦荒凉 爱亦荒凉

作者:宋书白




  有人说:"艺术是走出自我又重归自我的过程。"在我读过的孙莉的小说中,可以说大部分都带有较强的自传成分,其中出版于上个世纪80年代的《留在荒原上的梦》,即是写她童年的一段生活经历。她因为父亲被划为右派受到株连,同他一起到荒原中落户。在小小年纪的她看来,那是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人烟稀少,野狼成群,只有几撮东倒西歪的草屋,形成了一个原始的村落。但一朵春花,一只飞鸟,一缕清风,一片白云,都会给她幼稚的心带来惊喜和悸动。在她看来,"在漆黑的一团中,即使一星鬼火也是光明"。在这部作品中,她刻画的那几个乡间野孩子的形象尤其动人。他们是粗野的:行为粗野,语言粗野,形象粗野,但却都有一颗慈爱的心。他们像关照小妹妹一样关照她,帮她铲碱土,帮她挖野菜,帮她做一切事情,用一双双粗糙的小手把她扶上人生的征途。在凶恶的野狼面前,他们把生的希望留给她,却一个个自愿地慷慨赴死。在孙莉的笔下,这一切都被描写得栩栩如生、如泣如诉,有如一曲静夜里洞箫的呜咽,萦绕在你的左右,挥之不去,它告诉我们什么叫作人生,什么叫作友谊,什么叫作生死相依。虽然这时的
  孙莉的笔墨有些稚嫩,甚至有些粗糙,但她笔下所呈现的一切,都是美的,那是一种凄清的美,一种悲剧的美。正如英国作家毛姆所说:"美是一种美妙奇异的东西,艺术家只有通过灵魂的痛苦折磨才能从宇宙混沌中塑造出来。"孙莉的这一段痛苦的人生经历,给了她迥异于其他作家的人生体验。
  我们在读了孙莉的大部分作品之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就是她作品中所表现的苦难意识,是一以贯之的,这是她的审美意识,也是她创作个性的表现。在最近出版的长篇小说《爱意荒凉》中,这种苦难意识,可以说无处不在。在这部作品中,她描写了爱的盲目、爱的无奈、爱的痛苦以及爱的毁灭,通过她精心塑造的女性形象告诉我们,女人的生死荣辱都与男人有关,两性纠缠扭结,难解难分,恩恩怨怨,冤冤仇仇永无结束的时候,只要这个世界存在,男女相依相仇这种宿命就不会终了,而在这种永无休止的两个人的战争中,受害的往往是女人,所以女人的天性始终是忧郁的。孙莉开宗明义写下了一段话,对我们了解本书的题旨,起到一把钥匙的作用。孙莉说:"女人的忧郁,是女人与生俱来的天性。这天性来自于女人精神世界是无法填充的。不论这个女人活得潇洒还是活得拘谨,活得轻松还是活得沉重,活得富贵还是活得清贫。"正是这种忧郁的凝聚和发散,形成了这部十分独特的长篇小说的每一个故事。
  德国作家雷马克曾经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天下没有比爱着的人更容易陌生的了。"证之以孙莉的小说,我们更能深刻地体会到这句话的确是智者之言。于莹是一个纯洁的少女,她憧憬过爱,追求过爱,但等爱来临之际,世俗的偏见所涌起的旋涡却无情地吞没了爱。欲哭无泪的于莹,此时柔弱得像一棵草,她无力的双肩难以抗拒向她袭来的巨浪,所以只有选择逃遁,削发为尼,面对黄卷青灯,耳听晨钟暮鼓,过着那种虽生犹死的生活。但那颗需要爱情的心何曾一时死灭呢?她虽然忏悔着过去,追悔着当年毫无价值的那场爱情,并不断地自己贬损着自己:"我是一个混浊的女人,我是一个肮脏的女人,我是一个堕落的女人,我是一个罪恶的女人。"当她在蒲团上坐禅诵经之时,我们分明看到她时而睁开泪眼向佛祖发问:我为什么读不懂这个充满爱欲、充满诱惑、充满悲苦的人间?她的自身囚于寺庙,但那颗充满渴望的心能够囚于禅室吗?回答当然是肯定的。"佛不在外,悟之于心",我们觉得于莹心中的佛,始终是那个"爱"字,那是她至死难忘的佛。她的逃遁,只是"身"在逃遁,而不是"心"的逃遁,这才是于莹的悲剧所在。
  这种充满诗意的叙述,在小说开篇《一缕青青草》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这同样是一篇催人泪下的故事。这个故事虽然发生在一个偏僻的林区小镇,却有着典型意义。它表现了在那畸形的历史时期的畸形婚姻,这种畸形的无爱的婚姻,到最终,当然只能是悲剧一场。作者把故事的背景设在一个似乎十分幽静的地点,似乎大有深意存焉,那就是在那特定的历史时期,灾难是无处不在的,即或是松青草绿的北国林区,灾难也时时张开它的饕餮之口吞噬着正义和良善,所以如柳月这样的女人,在人们的冷眼和嘲弄中,只有寻死一途了。沈从文先生曾说:"最公平的世界不在地面,却在空中与地底。天堂地位有限,地下宽阔无边。"那么柳月在世上求生不能的时候,既然上不了遥远的天堂,那么只好自己开启地狱之门了。孙莉对于这个催人泪下的故事的叙述,是十分冷静的,虽然她尽用冷色点染她的作品,但我们却分明感到冷中带热,那就是她同情女性、关心女性的那一分热情。
  而在《初涉股海》这一章中,我们又看到了另一副笔墨。她细致入微地描述了一个女人由爱到恨的全部心路历程,在这个令人痛苦的过程中,她告诉人们:爱应该是完美的,不完美的爱就像身上的疤痕难以去除,有疤痕的东西再好也不完美。她又告诉我们:幸福并不是一种值得珍藏的占有物,而是一种思想状态、一种心境。她的诉说,也证明博尔赫斯老人那句名言的无比正确:"每个生命无论有多长,多复杂,实际上只有一瞬间:人终于弄清他是谁的那个时刻。"书中的夏草爱过,也幸福过,但她在婚姻中却失去了自我,当她一旦发觉自我已不复存在的时候,正是她弄清了自己是谁的时候,所以她毅然地砍断羁绊,像易卜生的娜拉一样,与过去玩偶一般的生活决绝,推开禁闭自己的房门,去寻找真正的人生之路。
  最后我想说,这部小说的结构是新颖独特的,它由十个不相连属的故事组成,但每个故事之间都有一段充满诗意和哲理的文字,这就使这部似乎独立的故事,用一条思想线索贯穿起来,形成了一个统一的整体,有点像《儒林外史》的结构。当然,这种结构方法也不是孙莉的独创,前苏联作家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我国著名作家贾平凹的《逛山》,即为此类结构的长篇小说,孙莉只不过又一次尝试了这种创作方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