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温润的怀旧
作者:许渊明
怀旧的时候,一切都变得可承受了,因为,无论怎样,毕竟活着,总算是过来了。以至于普希金都说过: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一切都变成甜蜜的回忆。
因为事后之言多清醒,我便喜欢找些老人作家的怀旧之文读之,就多一点明白事理的可能。
最喜欢的是汪曾祺,次之孙犁,再次之为张中行和季羡林。
先说张中行。张先生的文章,的确是语文老师的文章,而不是作家的文章。他的语言有时有点啰嗦,但是绕来绕去,总能道出个子午卯酉。道理是比较实在的,比如他"以苦为乐"、"自欺与不欺人"、"怀疑与信仰",的确是折腾在年轻时的书海,继而以身体道的实感。好多不得不遵循的处世之道和好多不得不怀疑的做法,他都写到了。读完后,凝思想想,也只好这样了。令我喜悦的是,他的书会请书画家装饰,比如《写真集》请张秀女士写文章题目,娟秀美丽,感觉很好。有时想想,一本书,请女弟子编,请女书法家书题,再请女作家作后记,这个老先生,其实内在很丰富。其实,也很健康。
次言季羡林。季老先生自然是大学者,谈佛论禅总能归到马克思主义。姑且不论学理,读他的《人生絮语》中的《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心声》,最后一段尤其令人感慨--
"我生平优点不多,但自谓爱国不敢后人。即使把我烧成了灰,每一粒灰也还是爱国的。可是我对于当知识分子这个行当却真有点谈虎色变。我从来不相信什么轮回转生。现在,如果让我信一回的话,我就恭肃虔诚祷祝造化小儿,下一辈子无论如何也别再播弄我,千万别再把我播弄成知识分子。
令我感慨。原因很多,但这的确是季先生反思后的心声呵。
再次言孙犁先生。孙先生的文字很好,仅仅读他《秀露集》的小文章,实际上是外清瘦内丰腴。其中《耕堂读书记》尤其好。但在评论完《颜氏家训》后,他写了一段--
"四人帮"未倒之前,苦难之余,也曾默默仿《颜氏家训》,拟了几条,当然今天看起来,有些不合时宜了:
一、最好不要干这一行。
二、如无他技谋生,则勿求名大利多。
三、生活勿特殊,民食一升,则己食一升;民衣五尺,则己衣五尺。勿启他人嫉妒之心。
总之:直到今日,我以为前面所引《颜氏家训》一段话,还是应该注意的。
于是,我只好又感慨,甚至有点惊骇。
无论从张中行先生,还是季羡林先生,再到孙犁先生,总是在怀旧反思之时,心头有着长长的阴影。
但汪曾祺先生却不一样,同样是经历了坎坷人生,他写的作品,却给我温暖,乃至希望。汪曾祺曾在《晚饭花集》的序言中写道:慢慢地沉淀下来,再写。他的意思是,年轻时遭遇的事和人,经过长时期的积淀,消化了,酝酿了,再写出来。这便是怀旧的创作。事实上,他这种怀旧的创作是成功的。
因为读高中二级时,躲避日本人,他当时在一个小庵里,所以,在80年代,他写《受戒》,使人以为他曾做过和尚。但他确乎没有做过和尚,他只不过怀旧地写出了一个童年的美丽的梦,那个梦如此之美,以致于令人难以相信这是个老年人写的。
请看结尾一段:
划了一气,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
"好,不当。"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好,不当。"
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花荡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声说:"要--!"
"快点划!"
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
芦花才吐新穗……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
汪曾祺在最后写道:"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二年前的一个梦。"这真的是一个梦,美得惊人,美得温润。两个孩子选择了人间的幸福向往,童心纯净,芦花美丽。
童心正是佛心。
汪曾祺的心,用美丽温润的怀旧,给当时的读者带来了耳目一新的美学享受。
请注意汪曾祺的文字,不枝不蔓,简洁干净,生动而传神,这样的文字,方称得上白话文的精品。
完全可以将汪曾祺的小说当作散文读,这种散文化的小说,是汪曾祺有意的艺术尝试,而且是成功的。他说:
我的小说似乎不讲究结构。我在一篇谈小说的短文中,说结构的原则是:随便。……我不喜欢结构痕迹太露的小说,如莫泊桑,如欧·亨利。我倾向"为文无法"即无定法。我很向往苏轼所说的:"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我以为散文化是短篇小说发展的一种(不是惟一的)趋势。
他的自述很重要,他对苏东坡说法的向往,非常的文人化。几乎可以说,这是中国古典美学的传统之一的忠实继承。
关于他的思想感情,他曾夸赞《论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章》:"曾点的超功利的率性自然的思想是生活境界的美的极点。"
他说:"我很喜欢宋儒的诗:'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说得更实在的是:'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我觉得儒家是爱人的,因此我自诩为'中国式的人道主义者'。"
几乎可以这么说,这样的思想感情,贯穿了他的全部散文和小说创作。因为他的这种感情是诚恳的,所以每每会被他打动。
在一篇谈吃的文章结尾,他曾说:"中国人吃的食物之多,与中国历史上的饥荒有关。"真是深沉而悲悯啊,轻轻一句,就令人深思。这便是他的"中国式的人道主义"。
汪曾祺爱谈吃,自己也擅长做菜。他的《老学闲抄》中,谈到吃的篇章很多。仅举出题目便可知:《故乡的食物》、《吃食和文学》、《宋朝人的吃喝》、《马铃薯》、《口蘑》、《鳜鱼》、《萝卜》、《豆腐》、《干丝》、《手把肉》、《昆明食菌》、《故乡的野菜》、《四方食事》……
之所以如此多地写到吃和食物,这与他的忧患心理有关。经历过种种磨难,他对"民以食为天"有深切的体会,所以,晚年写出这么多的关于吃的随笔。
这也可算是"中国式的人道主义"。
汪曾祺的语言之美,令后学叹服。这不是没原因的。他说:
我很重视语言,也许过分重视了。我以为语言具有内容性,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外部的,不只是形式,是技巧。探索一个作者气质,他的思想(他的生活态度,不是理念),必须由语言入手,并始终浸在作者的语言里。语言具有文化性。作品的语言映照出作者的全部文化修养。语言的美不在一个一个句子,而在句与句之间的关系。包世臣论王羲之字,看来参差不齐,但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好的语言如此。语言像树,枝干内部液汁流转,一枝摇,百枝摇。语言像水,是不能切割的。一篇作品的语言,是一个有机的整体。
这一大段话,精辟老道,可以说是中国古典散文,尤其是类似《世说新语》苏东坡散文之类语言风格的继承。所以,《受戒》和其他汪曾祺经营的语言,雅致,清洁,是上品的茶呀。
当然,无论是内容、主题到语言,都是作者创造出来的。所以,我每每对汪曾祺的创作说法感兴趣:沉淀下来,再写。
也就是说,不是即刻写,不是一兴奋就写,而是,像酿酒式地,储藏年头越长,再开瓶,就越香,就越打动人心。
这个说话和做法,其实是汪曾祺出好作品的关键。年岁越长,越理解以前的人和事,想透了,就简单而深刻地写出来,也就写到点子上了。其实是玩味透了,把握住了,作品就有内涵了。
当然,我是否真的读懂了这四位老先生的文章?由于年龄的关系,也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