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意象与意境

作者:张少华




  中国古典诗词作为中国文化的资源在近现代不断地被西方译介,影响深远。曾为西方借鉴的最具影响力的就是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意象"。美国诗人、批评家艾兹拉·庞德在20世纪初与英国批评家托马斯·休姆一同创立了意象派诗歌,名噪诗坛。庞德在其作品中不仅使用了自由诗体和口语,还借用了大量的方块汉字。他强调诗人要用意象来表现一瞬间的感受,为西方诗坛创建了一条新路。庞德热衷于琢磨汉字构造,他以敏锐的直觉、从中国象形文字起源入手拆解汉字的蕴意,并生发出新的诗意来。他所翻译的中国古典诗词,普遍认为相当具有中国本土风格,极具意境。如此说来,一个外国人眼中的中国古典诗词不仅别样新鲜而且具有诗歌创造的源泉功能,的确是中国文化的一大贡献。
  在中国的古典文论中,意象作为一种理论概括最终的确立是由刘勰的《文心雕龙》完成的。而在此之前已有许多诗词作者广泛地运用和关注意象了。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说,"悄焉动容,视通万里……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按今人的说法就是"意象之象,既出于感情,与作者心志相包容,又以形象外貌的形式出现于文学作品中"。从刘勰的表述中可以看出,这里的意象,强调的是人的主观意识与客体物象的相互交融,所谓心有灵犀。人的主观意识先于物象,意象不单纯是物象,而是经过人主观意识加工而后的自然物象。所以,在艺术创作中,意象的审美旨意就十分清楚了。
  那么意境呢?从刘勰提出"意象"理论以后,中国古典文论有了长足的发展。王昌龄的《诗格》提出了诗的三境:物境、情境与意境。强调了创作主体和客体物象的融合。到了司空图的《诗品》和《与极浦书》,又提出了"象外之象,景外之景",所谓"外之象"、"外之景"均说明艺术创作中的想像和虚构,这是人的创造力最无边无沿的领域。只要进入了无拘无束的虚构世界,个体的审美观就会体现出来,千差万别、灵动不羁的"意境"风格就自然而然地生成了。也就是说,文论到了这一步,已把作者在创作中想像和虚构的能力提到了很高的位置,加以推崇。对于古典诗词来说,这种理论概括无异更加注重诗词作者个体的主体意识,个性化风格也更为张扬了。
  循着刘勰和司空图概括的思路,我们来看两位词人李煜和柳永的作品。
  李煜,被历史上称作"变新词风作家"。这位在位十五年而后被宋俘虏的南唐后主,精通书画,熟谙音律,工于诗文,尤其擅词。其词当为五代之冠。由于个人的身世起落沉浮,以及飘零苟活,终铸心中无数积愁,无以排解。而词就成为他宣泄情感的一个途径。正是由于李煜的于高处跌落,痛尝人间得失滋味,才产生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词作,让后世的人随着他的词体验诸番生命的悲苦。降宋以后,李煜终日郁郁,词中多有花、草、春、水、雨、梦的意象出现。这些意象若放在他人那里,或许象征着春光明媚的好日子,但在李煜这儿,一切都不尽然。花花草草、春光雨水、梦境等又都是易逝、易落之物之景,时间的"短促"一目了然。李煜喜以此类物象入词,浇心中块垒。以现实的凋败比照昨日风华的短暂停留,营造出具有通感的意境。令人读后缠绵悱恻,余音绕梁不散。
  在《浪淘沙·帘外雨潺潺》中,词人假托离别之情,诉"江山不再"的颓境。选"水"、"花"、"春"为意象,用"流"、"落"、"去"来说明过去时态,制造出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意境。此种意境,非别离去国之人独特体验。伤春、悲秋之人以及人生落寞失意之人都可在他的词中寻觅到一拍即合的心境。同样心绪的词在李煜还有《相见欢》(又名《乌夜啼》)和《虞美人》(又名《一江春水》)。
  而在《相见欢·林花谢了春红》里,词人择林花和春红两个易落之物入词。表面是词人惜花实则自况。而且此番凋谢快得来不及多想,何况还有早晚的霜雨剑风严相逼呢!人生苦短,纵然不在失意,也无法挽住生命。作为一种自然规律,林花春红必落无疑。所以才会有曹操那等英雄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感叹。但是,李煜身为软禁之徒,由九五之尊落得身世飘零,无形中又多了一层钳制,对此无奈,更是雪上加霜。所以有"林花为风所欺",泣血若泪就变成胭脂泪了。作者多情于此,制造了种种失意、无可挽拒的意境终是为了最后那一句点题,人生长恨水长东呀。
  柳永是北宋第一个专事词作的人。他对词的贡献在于都市题材的拓展,以及铺叙手法的运用,大量的长词结构,推动了词体的发展。柳永原本有仕途之心,但性格落拓不羁,喜作"艳词"。他的《鹤冲天》视名利如粪土,"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流传甚广。恰生不逢时,人主仁宗帝好理道,厌艳词。及举进士,亲自落之。"此人风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柳永因此自嘲"奉旨填词"。亏得仁宗不识,若是举了进士,以柳永不善逢迎不喜官样文章的性格未必能够仕途坦荡,也未必能够填出几首"艳词"留下盛名。及至"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的地步。
  在柳词中,单看所谓艳词不过是倾诉男女爱情而已,只不过这倾诉者或许是专事歌唱、身份低下的妓女而已。让擅作雅词的晏殊质疑的"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见《定风波》)是一首相思词,颇具民间小夫妻恩爱的意味儿。起始的"自春来,惨绿愁红","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诉离别意象,映照出女子相思的心境,接下来,"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就活画出刁蛮任性耍娇到可爱地步的女子形象。所以,"惨绿愁红"虽用了愁字,却是写相思女子因爱不及遂对春光的憎恨,并非真如李煜的"林花谢了春红"那样缠绵不绝一去无返的愁绪,是有一些夸张的期待的成份在里面。有一种"青山见我应如是"的强烈的主观投射。写这词,柳永确是为"她"而作,里面多少有欣赏的成份。因此,意象在此制造的意境就明亮了许多。
  再回到前面的《鹤冲天》,"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 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整首词落拓不羁,豪气冲天,大有恃才傲世之风格。就连"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苏轼,也只是将豪气加诸于征战沙场的英雄身上,哪里有柳永这般胆量游走于红粉中却自况"白衣卿相"!所以,整首词是用才气以及把这种才气用在"偎红翠"、"浅斟低唱"上的行止,把世俗推崇的功名打了个落花流水。
  可见,柳永所谓艳词用"红"、"绿"、"翠"诸意象不仅写景状物,且自况风流,以为乐事。如此寻访民间,探窥烟花巷陌,填词入境,成为一代通俗宗师,影响深远,不足为怪了。
  在古典诗词中,意象和意境的制造,最重要的就是言简意赅,遣词造句不得冷僻,寥寥数语,就可将气氛烘托出来。诗词的构思、层次、结构和语言均非简单的加工,不仅要作者的才气,还须提炼推敲,不失规范,以达到完美的艺术效果。而那些不注重意象和意境的诗词,也只能像《红楼梦》里的薛家少爷,胡乱对对而已,反坏了诗词的味道。
  在经历过若干年代的批判与扬弃,时间的流逝以及文化载体的发展变化等重大的外在与内在动荡,我们的文化传承中是否真的与意象和意境有关呢?我们的形象思维是否与此一脉相承呢?
  毫不夸张地说,直到今天,在外来文化影响至深的21世纪,诗歌、散文甚至小说创作,以及电影、电视剧、绘画等视听觉艺术创作中,意象的运用和意境的制造比比皆是。这与我们不时地回到古典诗词中,寻寻觅觅,获得创作营养有很大关系。而在一个信息飞速发展的时代,我认为,寻根文化更为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