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斯须门重真龙出”
作者:孟敏华
易洪斌的绘画,接续了业已断裂的历史, 它超越了消费与享乐的"世说新语",有意与当下时尚拉开了距离, 而独步于艺术精神的高地,沉湎于艺术家自己的想象空间。在"全球化"一统天下的叙事中,他力图回到本土资源,为独立的民族文化身份作出求证。这一争取的实现,不止是易洪斌对绘画艺术心仪已久的感情,同时也是他于画坛之外铸剑十年的修炼。令我深怀兴趣的是,在趋新大潮如浪排天的时代,易洪斌先生为什么"背道而驰"地选择了那种古旧的形式,选择了不合时世的传统文化一脉?在我的印象中,易洪斌对西方美学造诣颇深,这有《维纳斯启示录》、《美学漫谈》为证,而他的小说作品也体现了极强的现代意识; 同时他又工于诗词,熟悉中国历史,对中国传统文化有深厚的积累。因此说他"两脚踏东西文化"并非溢美。但最能表达他个人趣味和追求的绘画艺术,他却选择了有鲜明本土文化特征的形式,这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在我看来,易洪斌的这一选择,不止与他本土的文化身份诉求相关,更重要的是来自于他对中国现代性矛盾的郑重思考。百年来,现代化是包括知识分子在内的民族激进的理想和世纪梦,"唯新是举"是知识者普遍的心态,向西方学习是改变中国命运的潜在心理和流行口号。然而时至今日,现代化已初见端倪的时候,人们又普遍感到,现代化带给中国的并非全是幸福的承诺。在物质生活相对丰盈的同时,人们的心情却茫然无措,心无依托却无处诉说,发达资本主义的心理疾患已开始在中土流行并且蔓延。这时,有识之士开始重新审视民族传统和文化之根。那被反了百年的传统文化是不能简单处理的。就艺术层面而言,无论是婉约还是豪放,无论是孤芳自赏还是兼善天下,它都属于民族原有的审美风尚和情怀,是民族独具的审美趣味和表达形式。但长期以来,传统/现代,东方/西方,被叙述为思想文化论争的主题词,传统的本土文化被设定为攻击的主要对象,它是陈腐、保守、僵死、反动的别一说法。而在90年代,"全球化"理论又以霸权的形式遮蔽了文化差异性存在的事实。这时,易洪斌选择了中国传统的绘画语汇,无声地言说了他的文化立场和民族情怀。当然,这样阐发易洪斌绘画的思想文化大背景,指出他对传统文化的承建和发展,并不意味着这位艺术家就断然拒斥现代文明。恰恰相反的是,在他的作品中,那古旧的形式里不仅有汉魏风骨、盛唐气象,同时更有近百年来孕育的现代激情。读他的作品,我常常联想到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有论者常提到他的湘人出身和北方阅历,这固然是易洪斌艺术创造的重要因素。无论是三湘文化、"湖湘学派"或是北国情愫,它们原本就是中华母体文化的一部分,它不能不在艺术家的情感记忆中留下印记。但艺术家所完成的艺术履历,总是多种因素合力的结果,那里既有出身、阅历留下的地域风情或经验,同时更有个人对艺术的独特理解和追求,而这一理解和追求,又总与时代的审美之风和人文环境相关。青年时代的易洪斌生活于毛泽东时代。那是一个充满了理想和激情的大时代,作为一代伟人,毛泽东所开创的业绩和盛世景象,在易洪斌的作品中留下了深刻的记忆。这不止是说《风雷动》、 《横空出世》、 《大漠那边红一角》等作品,或是直接用毛泽东的词句命名或是取意,而且在《来疑沧海尽成空》、 《雷阵》、《大地》、 《海神》、 《一半是水,一半是铁》、 《风云会》、 《大野奔雷》等气势磅礴的作品中,让人领略了那一时代的理想和激情,同时也让人感到毛泽东抒情艺术对他的影响。画面上万马奔腾如旌旗如战鼓的战斗渴望,寻求献身的诉说方式、金戈铁马的威武悲壮,都可以看作是那个时代的文化哺育。那种博大和纯粹,在今日白领趣味的媚笔下,早已断流难寻了。
易洪斌善画马,并已蜚声画坛"马界"。他曾夫子自道云:画马者"为数不多,却都名头豁亮……他们在画马的艺术语言上殆已发挥得淋漓尽致,其成就如高峰耸峙难以逾越……面对这些大师名家,任何一个画〖HK〗马者都有如初出道的剑客在武林高手环伺之下想杀出一条生路来一样艰难。"他提到了古今许多大师的名字。但在我看来,崇尚壮伟之举、浩然之气的易洪斌,显然是承继了韩干、徐悲鸿等大师的遗风流韵。韩干的《照夜白》神形兼具,但动人之处仍是不可僭越的盛唐气象,那浑硕的体魄、矫健的四蹄,都给人一种健康和自由之美。杜甫曾盛赞韩干画马:"逸态萧疏,高骧纵恣, 四蹄雪雹,一日天地。"已足见韩干驭马之功力。而徐悲鸿则"尽精微,致广大",以"奔马"的气势唱出了一个时代的浩歌。但我不喜欢郎世宁的马,他的《八骏图》不止是因其有半生不熟的"混血"胎记,更在于他妄有堂皇而失于奢靡,它的世俗气也蜕尽了马的雄奇而只能归于玩赏。易洪斌对前辈的阔大多有承继,但他的作品更在于抒怀言志,他的马群或一往无前排山倒海;或仰天长啸龙卷风云,但间或也踱步低语悠然从容。像《海神》、 《观沧海》等作品,无论是立意还是技法,都应是易洪斌创作的上乘之作,它的感染力不仅来自画面本身,而且也来自画外无声的余韵。它既有雄心壮志的抒发,亦有壮志未酬的怅然。也正是这些丰富的文化品格,使易洪斌的马有了"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的大境界。
当然,易洪斌也并非是一味的慷慨悲壮豪情不止。他那些情感上细微轻柔之作,同样具有撼动人心的力量。《此恨绵绵》是他第四次状写项虞悲剧。画面上,远处有乌骓与画戟齐鸣,近处是霸王与虞姬饮恨;战云密布、此恨绵绵,动静之中张弛有致,伟岸与娇小又都是情与力的喧腾。项虞悲剧被艺术家处理得惊心动魄挥之不去。而《山鬼》、 《虎兮福兮》、 《执子之手》等,又与《此恨绵绵》有异曲同工之妙,那是人与自然、威武与轻柔和谐的统一。在技法上,易洪斌也不拘一格。《蛟龙出海图》、 《横空出世》、 《双龙》、 《云从龙》等的变形与夸张; 《忆长安》、《乾陵归来》对石刻艺术的借鉴; 《龙之舞》、 《骏骨英风》、 《宝马》、《骊影》、《骅骝亦骏物》等对唐三彩造形艺术的借鉴,都给人以新奇之感。而《先民》则如突兀的山脊,深厚而雄浑; 《坐看云起时》则从容练达。至于众多女性的万种风情更是别有韵味。我与易洪斌先生的交往已有二十余年,我们曾在小城延吉相处于"峥嵘岁月",他的儒雅和诚恳对我茫然的青年时代曾是莫大的抚慰,他的风范和抱负也曾给我以榜样。如今,作为知名学者、报人的易洪斌先生,画亦如其人。在这个红尘滚滚的时代,读他的画如凭海临风,令人情怀高远坦荡豪情顿生。更令人感慨系之的是,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仍有"大漠那边红一角",独步画坛远离时尚如易洪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