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3期

人生百步

作者:侯国良




  1979年,刚刚借调到哈尔滨画院的我,便被派去东方红林业局,为完成哈尔滨机场壁画而深入生活。东方红林业局是铁路的尽头,但我们的目的地是百里之外的深山奇源林场,一个安静而遥远的村落。几个陌生人的到来,成了林场的头条新闻,本无多少文化生活的深山小村,家家都有了饭后茶余的话题。一天,突然跑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说他喜欢画画,非常想每天跟我们上山,为我们当向导。就这样,这个小男孩与我们风风雨雨度过了半个月的辛劳且快乐的日子。我们从奇源返回东方红林业局,因要帮他们俱乐部绘一幅壁上大作住了下来。就在我们要离开东方红林业局的当天,小男孩在母亲的陪伴下来为我们送行,并为我们每人带来一包他们自己采的木耳。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东方红林业局。至于已过而立之年的小男孩,他是真的干上了酷爱的美术,还是别的,已不得而知。但小男孩的印象却一直存留我脑海中。我常为他而感慨!他即使与城里孩子有着相同的素质,或更高的天赋,怕也难以成才!
  小男孩让我感慨,也许因我有着与他相同的童年。记得在我十来岁时,一天村里来了几个人,听说在画什么,我便跑过去看。他们用铅笔在本子上的大白纸上画下了村头的水井。现在知道这叫速写。当时,我看得真是神圣,心怦怦跳,跑前跑后地跟着他们。那张水井的速写至今想起来还总有一种美好的感觉。
  13岁那年,家由乡下迁到城里,在我初三备考高中的时候,经人介绍去了一个职工美术班,开始知道了素描是什么,以至于后来知道了还有学画画的大学可以考,并为此而不懈地努力着。这也许就是我幸运于那位小男孩的人生第一步,走出村落,踏上了艺术人生之旅。
  就在似乎已看到艺术圣殿的光亮的时候,"文革"这场民族的灾难,自然也降到我的头上,顷刻一切理想都化为了泡影。1968年成为知青被卷入北大荒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祸兮福兮,兵团因主要领导都是军人,特重视文化工作,我两年后被调到师美术组,成了业余队伍中的专业人员。1973年刚刚从"牛棚"放出的贺友直先生被派到黑龙江来与我们搞"三结合"创作。这位我中学时代最崇拜的连环画大师,如今竟成了我们朝夕相伴的先生,真是美得要发疯。这段日子里,我们跟随先生一起下去生活,画速写,观察社会,研究人物。我开始懂得了如何把自己对生活的感悟,用艺术的手段表达出来;如何以尽可能丰富的艺术手段更准确、更艺术化地完美自己的作品。我真的走进了艺术。此后,我与敬人、宇廉合作完成了《西沙儿女》,与敬人合作完成了《初升的太阳》,再后来,我自己完成了《李兆麟将军》、《酒魂西行》、《呼兰河传》等等。完成了从起步到立身于国内美术界的过程。
  在我离开北大荒的时候,我写下这样一段话:"北大荒让我失去了本不该失去的东西,北大荒也让我得到了本不能得到的东西。今后不论我走到哪里,只要我不忘记北大荒,我就懂得该怎样工作,怎样生活。"北大荒是我艺术人生的第二步。这一步我整整用去了11个年头。这是人生中最宝贵的一段时光。这一步中,我也可能有从政的路,也可能有从教的路……我还是在打击与困苦中,在泪水与汗水中,决然迈向了艺术。
  1979年我从兵团调到哈尔滨画院,堂而皇之的成了一名专职创作人员。此时,我已33岁,上有父母,下有二子,生活的担子已重重压在我的肩上。为了生计,我不得不去寻些有稿费的活儿, 日夜劳作着。但我一时一刻也没忘记我的天职、我的追求、我的梦想。从没停止在艺术创作上的努力。为此,我淡化了一切爱好,把所有能利用的时间,哪怕是除夕之夜,都用来工作了。我常〖HK〗想,"知青"出身,先天不足;人笨,后天无优。要圆自己一个人生之梦,唯有终生劳作,将每一份辛苦都留给自己,才有可能有所成就。1988年,又无法推卸地走上了画院领导岗位,至今已十余个年头。回首往事,唯能自慰的是无论在何种繁杂的行政工作与烦乱的心情当中,我从没忘记自己是个画家。在画院专业创作上,从来都以一名普通画家身份出现在大家面前。1984年以后,我选择了工笔作为我中国画与连环画的创作手段。这种手段的创作,是靠画家的沉静和耐心来完成的。是一种耗精力、耗时间、耗心血的活儿。从最早的《乡村系列》、《北方风景系列》到《民国妇女系列》、《旧城系列》、《现代女性系列》以及各种展览的大幅制作。粗粗一数,大概也有一百几十了。再算算那累死人的连环画,那工中兼写的另类,不管能称得上作品还是只能沦为废纸,总算把心血和汗水捆成了大捆,近于等身。如今也成了教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中国美术家协会连环画艺术委员会委员。还"像模像样"地当着画院的院长。从遥远村落的小男孩到算有点名气的画家,算算已人生过半。走这样的长路,每一步都需要足踏实地,都需要细心,都需要选择和忍耐。但真正要决定人一生的可能就是百步中那么几步。错过一步,可能就改变了九十九步的方向。我不能说自己是个大成功者,但我可以说自己是个大幸运者。有人曾说:"能把自己的爱好变为自己的事业者,是最幸福的。"我实现了。
  贺友直先生于1986年和2000年两次应约稿为我撰文,题目都是《苦难的历程》,先生深知我在这条路上走得多累、多苦。苦与乐总是孪生姐妹,相生相伴。人生无苦亦无乐,还是那句老话,苦尽甘来。
  国良如今已五十有五,几日以后,就要被划入老龄阶层。可自觉心还不老,身也年轻,日子还有一大段要过。每见身边旧朋又成新鬼,心愈迫,情愈切。盼望人生这百步的最后步履,踏实、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