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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小说创作中的女性形象
作者:陈 宁
三
尽管我们不能从方方对社会问题的思索中找到更多女性的身影,但是当小说的矛头不再直指宏大的社会命题而进入一种相对单纯的个人情境时,方方所关注的女性形象就会浮出水面。
大概是源于一种对知识和知识者的崇尚,从方方的处女作《“大篷车”上》到近作《树树皆秋色》,一类典雅的知识女性一直是她小说中的亮点。从一个在大篷车上也要看书的青年女工到学界堪称权威的女博导,尽管女性的社会身份有了很大改变,但是她们身上那种端庄沉静、雍容睿智而又相当内敛的女性魅力一直为作者所津津乐道。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方方看来,这种雅致的女性气质一定是由于自幼良好的文化教育习得而成,后天的修行与其不可同日而语。所以这类女性一般都是教师家庭出身。除了良好的文化修养,她们在外貌上也定是宛若水莲般淡雅脱俗,需要细细品味方能悟其真味,粗俗之人是难以体会的。这等身心俱雅的女性才是女中精魂。近作《树树皆秋色》中的大学教授华蓉堪称是这类女性中的典范。
对于这类典雅的知识女性的偏爱本是方方女性形象塑造中的特色,但是偏爱得过于执拗就具有了排他性,这使得她的作品中一直存在着一种对女性形象的“雅俗之辨”。首先表现为对文化修养的强烈的优越感和价值归属感。当一个女性没有如上所述的习得的文化底蕴而又想要跻身文化人之列时,作品中就会表现近于刻薄的讽刺之意。早期的小说《江那一岸》中,当装卸女工不再有关于“江那一岸”的文化想像时,作者就将她嫁与另一个装卸工,而将她青年时文化想像的领路人提升为社会精英,意在指出没有了文化追求女人将陷于精神和物质的双重平庸。在80年代后期的《白梦》、《穆牧及其它》等作品中,女性主人公都有着令人吃惊的不学无术和自不量力,粗蠢之态一览无余。
如果说这一时期对这类女性的讽刺是作者所进行的社会批判中的一部分,并没有特别的性别暗示,那么90年代初《随意表白》这样特别关注女性爱情问题的作品中也在不经意间出现了对于女性气质高下的评判,这就不能不说是作者的一种文化心理定势了。雨吟本是“我”的好友,两人互为精神支柱,但“我”仍要用只言片语格外说明雨吟本是工人家庭出身,她靠黑色的衣服来体现高贵,因为那是她的气质中最为缺少的东西……及至近作《树树皆秋色》中,作者更是特意将大学教授梅芜刚进城时高悬在窗口的花裤衩同她今天在学生面前表现出的小资情调对比,讽刺之意溢于言表。
其次,与这种内在的文化修养的优越感相联系,方方对于女性的外在之美也有严格的要求。她对那种明艳型的女性之美一直持观望的态度,甚至有意回避对于女性外在美的关注,转而强调“内涵”二字。她说,“我觉得我很容易发现一些问题。我通常看人的方式有点‘九方皋相马’,我不记得他穿什么衣服,不记得他有没有化妆。可是我记得他的气质是什么样的,他这个人是俗还是不俗,他谈话的内容有见解还是没见解。”④能够在方方的小说中找到一个既明艳又聪慧的女性实数不易。《行为艺术》中的飘云虽然美丽,且又引领着“行为艺术”贯穿全文,但作者却从来没有在智力上承认过飘云,只是觉得她的行为方式暗合了某种人际交往的意义。
应该说,对女性书卷气质的书写何尝不是一种女性形象的建构,对于女性无知、功利等修养缺陷的批判又何尝不是一种性别警醒。但是,如果这种对女性文化气质的高下之辨过于执拗,对于女性形象的批判过于刻薄,就不禁让我们对于作者所精心呵护的文化自信力产生了怀疑:这总也无法释怀、执著表明的东西究竟反映出的是一种文化优越感呢还是一种潜在的文化自卑感呢?假设这不是女性对自己的文化地位的潜在的不自信,那么这种所谓的“文化贵族”不应该剥夺其他各个阶层女性的自我发展空间。如果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不断在“雅”与“俗”两个极端游走,实际上也就消解了女性形象自我完善的可能性,女性多元个性的展现也将化为乌有。
四
如上所述,端庄沉静、睿智内敛的知识女性是方方小说中的主打女性形象,这使得方方笔下的爱情故事也呈现出独特的知识女性的性别风貌。首先吸引我们注意的是感情漩涡中的男性形象。在方方的爱情小说中,男性往往在付出真情的同时又在有意无意间对感情有所保留和收敛。《随意表白》中和雨吟一起经历了爱情劫难的肖石白虽然在权力的淫威之下百般无奈却比女性更快地屈服了;《桃花灿烂》中粞一面对星子信誓旦旦,一面又在不断地悄声问自己是否有承担这份爱情的勇气和耐力;《有爱无爱都铭心刻骨》中的陈福民对爱情的期望就是夫妻俩平安度日,因为他意识到日常生活的琐碎终将吞噬风花雪月的爱情……
男性在爱情中的这种不甚明朗也不甚执著的态度让女性心中掠过一丝丝的怅然,于是,她们就在一种回忆的状态下品味着“独语的爱情”。这种“独语的爱情”在方方的小说中几乎成为一种情感的写作模式。《随意表白》中的“我”一直沉浸在对那个远在北方的已婚男人的思念中。这思念的外延无穷无尽:当回忆两个人在一起的缠绵时,“我”就觉得当初真应该把身体奉献给他;若是给了他,便对不起他的妻儿,又庆幸自己不曾走出那一步,并自嘲多年后男人也许就淡忘了这一切,只留无尽的遐想和思念给女人;可真的没给他,又不甘心这刻骨的爱情了无痕迹……从回忆细节到情理分析到自我嘲笑再到回忆细节……女人就是这样思绪往复,仿佛进入了无人之境。又如《有爱无爱都铭心刻骨》中瑶琴的回忆几乎带有了病态的偏执色彩,以至于完全失去了自己的生活,深陷回忆无法自拔。而到了《树树皆秋色》,这种女性独语的爱情发展到了极致,华蓉通过一根电话线和一个仅知其名的男人谈了一场一个人的恋爱,并且身心俱损,相当疲惫。当爱已成往事,回忆这匹烈马仿佛脱了缰绳,将女性的爱情带到了想像的遥远的地方,在那里,成就了女性一个自给自足的情感天地。明知自己有点蠢,⑤但又十分留恋那里的徜徉,不愿抽身。
除了这种独语的爱情,我们还可以在小说中找到其他的爱情模式,比如孩子似的游戏爱情。在《司机秦大宝》、《夏天过去了》等早期作品中,作者将少男少女之间的朦胧爱情定位在儿童之间好朋友的关系上。喜怒哀乐都带有孩子游戏般的草率和单纯。特别是静雅的少女一般都表现出懵懂的态度,对男性的爱意浑然不觉。文中基本没有带有情欲色彩的描写。直到方方的“第一部纯粹的爱情小说”《船的沉没》,楚楚和吴早晨的爱情对白也如同大哥哥逗小妹妹般充满“童”趣而少有“情”趣。即便当楚楚要以身相许时,那场面也带有浓烈的祭祀爱情的悲壮意味,而绝无两性间的性欲吸引。在这种爱情模式中,作者将写作重心置于女性的情感体会和爱情形式的描摹中,但不敢透露出女性半点对于性爱的渴望。
又如女人和小男人的姐弟爱情。《水随天去》当中,少年水下的关爱满足了天美身心两面的渴望,尽管他们之间有着很多可以天长地久的可能,但天美最终难以割舍和丈夫的婚姻形式以及由此带来的丰厚财产。最终在天美有意无意的纵容之下,水下杀死丈夫。天美既得到了财产又摆脱了和少年常理难容的关系。在《桃花灿烂》中,星子陷入的是一种无可选择的两难境地:她永远不能接受粞曾经和别人上过床的事实,同时她又不能排遣对粞无尽无休的思念和依恋。理智与感情的反复缠绕让星子最终选择了小男人亦文作为逃离这个怪圈的突破口。这种姐弟情谊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女性性欲和情感的双重空虚,却永远无法真正满足女主人公对两性对等的婚姻形式的渴望。
我们发现,不论是哪种模式,我们很难为恋爱中的女性找到一个棋逢对手的异性。这种爱情的缺憾真的是一种现实的缺失还是一种无意之间的规避呢?面对性欲的渴望、面对婚姻的责任、面对生活的琐碎,需要女性能有相当袒露的赤诚和担当的勇气。但是,小说中将这份感情缺憾的矛头指向了男性:女性如果洁身自好却等爱而不得,那是因为男人的猥琐;如果狭路相逢却遇爱而不得,那是因为男人的游移;如果主动出击却找爱而不得,那是因为男人的狡黠……然而男人纵是千般不是,我们还是要疑惑:这些守望爱情的知识女性又能有多少行动的勇气和能力呢?
综上所述,在方方二十多年的小说创作中,作者既有对被压抑的女性形象的深入体察,又有对独立的知识女性的形象塑造。与此同时,作者在书写社会问题时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男主女辅”的性别刻板印象。而她笔下的知识女性形象最终也没能超越自我和社会文化的形象规范,似有作茧自缚之嫌。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女性形象的单薄和单一。我们真诚期待方方能在新世纪有更多更好的作品问世。
①王绯、华威《方方:超越与品味——重读方方兼谈超性别意识和女性隐含作者》,《当代作家评论》1996年第5期。
②方方《一唱三叹》,《方方文集·凶案》,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年。
③戴锦华《大众文化中的阶级和社会性别》,《妇女与社会性别研究在中国1987-2003》,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
④王尧、方方《“有爱无爱都铭心刻骨”》,《当代作家评论》2003年第4期。
⑤方方在小说中曾多次提及恋爱中的女人有点“猪”。如《随意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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