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山水花鸟两怀抱

作者:张少华




  清八大山人,也即朱耷,是一位对中国绘画史影响至深的文人画家。他一生留下的画作、书法、诗作甚丰,每每成为后世揣摩的经典。人们惊叹于他绘画世界的落笔神异,仿佛天外之人写人世间景物,别一种切入。他用艺术的神来之笔为自己披上了犹如“三星堆”一般神秘不可理喻的面纱。八大山人所提供的花鸟世界充满着奇崛、突兀、锐利的意象,而山水画则浑然浩大、空渺无际。他的诗作题跋隐藏着如许玄机,令人费解着魔。他喜欢在号上做文章,雪个、驴、人屋、个山等都用过,后世考证过所含意味,自是让人叹息不止。八大山人是他晚年喜用的款名,经常被他署成“哭之”、“笑之”。他并非一般意义上的传统中国文人的隐逸山林,他颠颠倒倒的生命中,太多的悲苦自知,太大的家国仇恨纠缠着他,他的一生都在不平静中挣扎度过。他的“藏”和“隐”以及为此而付出的精神代价之大,终其一生是个不争的事实,而这,正是我们开解他的精神世界与艺术创造的钥匙。
  如果我们单独把八大山人的花鸟画拎出来,得到的更多是“白眼看世界”的孤高清傲,不与清廷合作的态度。这是在家仇国恨的层面上讲,他是与清廷终生为敌的前朝耿介之士。他可以舍生取义,殉于大明。然而他不是武人也不是位居权位的前朝要人,他只是世代吃着大明朝赐俸的王府公子,年少即遭灭顶之灾,不知所终地卷入了逃难的行列。大明倾覆,而他还活着,一直活到高寿80岁。这漫长的“活”在他的坎坷中就更加意味深长了。许多不解之谜就都在这“活”里。在他的笔下,尽管形象各异,神情多变,但鸟儿、鱼儿、鸭儿多半是眼白很大,直瞪瞪地看着目标。就连独鱼没有目标物可视,也会眼白很多地瞪视着前方。在眼神上他的拟人化手法可谓登峰造极,让人联想到幽怨、测度、恐惧、绝望、仇恨这些瞬间的人类心理活动,他把这些心理活动外化到平常随处可见的物象上,让心理投射变得更易于接受。他的物象还是人们眼中的物象,如鸟儿、鱼儿、鸭儿,你
  不能说他画的不是这些东西。他基本上没有夸张变形,也不必让人们费周折猜测画是的何物。可是,恰是这种眼神的独到运用让人激动不已、钦佩不止。在他之前从未有一位画家把物的眼神放大到人的地步,而且乐此不疲。长此以往,就足以说明问题了。当一切形成习惯,就可以作为一种规律来探讨。因此,有人把这归纳为他对现实的轻蔑不满,也是有道理的。他画的《小鸟》,张着嘴瞪着眼向上看着,尾巴翘起来。可那形象分明就是一尾绝望的鱼,进而说是绝望的人。他画鸟儿喜欢用独足,这也是与众不同处。在我们所见到的《桃实双鸟图轴》、《岛石图轴》、《老树鸲鹆》等作品中,那细细的独足着实令人不安,总会有一种锐利而又怪诞的机锋隐在那细细的线条里。线条的
  力度、张力以及削峭陡然都让人如临大敌,如陷对阵!可听到剑拔弩张,刺刀见红的声音,冷嗖嗖的气氛直逼而来。可见,他心中的那颗与清朝对阵的弦绷得多紧!他以“青藤白阳”的泼墨写意来
  成就自己的个性化风格,他善用秃笔来勾画物事,倾其心力独异于前辈画家,不是他一定要这样做而是命运让他这样做。曲笔是他的宿命!
  八大山人被同时代的石涛称为“金枝玉叶老遗民”。一生颠沛流离,在清兵逼近世代居住的南昌时,他离开了几世生活的王府,隐姓埋名做了和尚。昔日的主人生活已成一场春梦,剩下的就是苟且着流徒般地东走西奔,为的是王族这一丝血脉将来多少应该有些说法。然而,他等待得太久了,终于郁积成结,致成疯癫。他时好时坏的精神状态,反映了他内心的冲突。他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
  哈姆雷特,在周围冤魂的包围中无数次地质问生的意义,活着还是死去?到了这时,他的存在已不仅仅是个人的事情了,因为活着就是一个对祖宗的交待。而活得如何,他已无从掌握了。就在这
  一线希望里,躲在和尚堆里,画画写写,一晃过了二十多年。在他49岁那年,他终于以一幅《个山小像》流露出内心的强烈不甘。那时他还叫传綮,做着和尚。对身后事要有个交待的想法驱使他跑到擅作人物像的黄安平那里,让他为自己画像。画像拿到手,八大山人就开始了为自己立传的事情。他再也不想隐姓埋名地死去,尽管还要藏着。他要留下自己的点滴身世。慢慢,《个山小像》有了许多同时代画家的题跋,他那西江弋阳王孙的身份也借此昭然于世。
  性格即命运。并非每一次改朝换代,遗民都不能生存,也有迎上去巴结奉承谋个好事的。八大山人之所以落魄江湖,与他性格中的洁身自好、耿介清高有关。这也是中国知识分子长期以来不事权贵的传统文化性格。一遇大的变故到来时,他们就要归隐山林,寄情山水,从而为中国留下一笔笔宝贵的文化财富。当初挖空心思要结识八大山人的江西巡抚宋荦可谓势大权大,其父做过明末清初两朝重臣。宋荦几经中间人游说都没得见八大山人真容。不得已退而求其次,请八大山人为
  其作孔雀图。谁知画作出来,竟是两只极丑陋的蹲坐在石上的孔雀,后头拖着三条小尾巴,头上是象征富贵的一簇牡丹。题跋为:“孔雀名花雨竹屏,竹梢强半墨生成。如何了得论三耳,恰是逢春坐二更。”把宋荦的奴才相活画出来。做清朝的奴才两个耳朵都不够,得常竖起三个耳朵,还要时不时地二更天地侍候。尖刻和锐利以及对宋荦等朝臣的轻蔑,都在诗画中了。
  我们在八大山人的山水画中看不到这种尖刻和锐利。相反却呈现出气势磅礴、浑然浩大、空渺无际甚至稚拙可爱的风格。《秋山图轴》气势宏大壮观,纳千山万水于一身的浩大,实是襟怀所至。《书画合璧卷》里,空茫的山林云遮雾罩,扑面而来的气韵让人产生时空无限的感慨。《兰亭诗画册》里的画作,亦是气韵万千,雄浑大气,让人倍感天地渺渺,人之小小。《天光云景之图》空渺无际,阔大的时空落差表现出画者的襟怀,他的心中装了多少豪迈和苍劲,才使得画面呈现出如此夺人之气呢?那么,以他这样一位喜欢用典,常作藏头隐尾故事的画家,为何不在山水画里寄托他的悲愤之情、孤寂之意,反而让人感受到他的雄健、他怀抱间的凌云之志?可能会有很多解释。然而,我们从八大山人的命运中依然可以找到依傍。还在少年时,他就有以个人才华考取功名的志向。这个志向是如何得来恐费思量,但是十几岁他就放弃了世袭的名号,以普通人的身份考
  取了进士,因年龄太小曾在当地引起轰动。说明了他很早就有一种入世的愿望。这种愿
  望在满清的统治下实现,无异于天方夜谭。然而思想毕竟是带翅膀的,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很难说不筑成疯癫。花鸟画可以看作是他生命中一个宣泄渠道,让他有一个可以诉说立场的机会。山水画则衬托出他年轻的心怀,借助纸墨圆梦。没有刀光剑影的山水画,却是气韵磅礴,他精神世界的另一面同样让我们着迷。在漫长的80个年头里,他有时还会回到年轻时的梦想里。我们从他做和尚没有做到底这件事,就可知道他有着多少不甘。
  八大山人一生为人们留下了无数疑问。他的书画在当时炙手可热。可他却过着潦倒的生活。他的不得意依旧与他的性格一脉相承。在他的《花鸟书临河叙册》题跋中,写到“河水一担直三文”, 自况己画如一担河水,如何只值这么点儿?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而他一生的不如意,又如何丈量得了?悲愤出诗人,也出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