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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化时代的文这与文论:何往与何为
作者:赖大仁
三、对“终结论”的质疑及其引发的理论反思
在2000年夏天北京召开的研讨会上,米勒发言提出关于“文学与文学研究的时代已经过去”的命题,不少学者在讨论中并不赞成这种悲观论,王宁关于此次会议的综述中有这样一段话进行概括:“与会的不少中外学者都认为,只要有人类存在,对文学的阅读和欣赏就永远不会完结,而作为一种以文学现象为主要研究对象的文学理论,则无论就其自身的学科意义而言,还是对批评实践,都有着不可取代的存在理由和意义,因此过早地宣布‘文学理论已经死亡’至少是短视的和不负责任的。但在当今这个全球化的时代,文学理论的作用显然不可能像过去那样具有巨大的启蒙和指导作用,它将和文化研究共存,而不会被后者所吞没。只是文学研究的领域已得到了拓展和扩大,不少文化研究的课题也进入了文学理论家的视野,因
此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并非一定要形成对立的局面。”11
首先,对“文学终结”论的质疑与商榷。
针对米勒等人关于在电信技术王国中,文学和文学批评、文学研究将随之消亡的预言,童庆炳等人提出了质疑,并表述了不同的看法。他认为,米勒的预言和担忧虽然对我们有启发,能引起我们思考,但对他的极端化预言却难以苟同。因为文学和文学批评存在的理由在于人类情感表现的需要,而不在于媒体的变化。文学是不断变化的,但变化的根据主要在于人类情感生活是随时代变化而变化的,而不决定于媒体的变化。人类文化曾有过口头传播文化、印刷传播文化、当今的电子文化三次大变化,文学只是在其存在形式上面发生变化而已。但无论怎么变,有一点可以肯定,文学不会因媒体的变化而消亡。各种文化、文学形态如文学与电视、电影、互联网等将共时态存在,并形成互动关系。他的结论是:如果人类需要文学来表现自己的情感的话,那么文学和伴随它的文学批评就不会消亡。12
李衍柱从“图像化转向”的分析入手,对“终结论”的理论前提表示质疑。德里达和米勒等人的悲观结论,是根源于当今时代已进入电信技术王国,出现了信息时代的幽灵——信息数码图像,因而打破了过去印刷文化(文学)占统治地位的局面。但问题在于,信息数码图像的出现,究竟对人类文化发展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灾难?它是否导致文学时代的终结和文学研究时代成为过去?这是需要具体分析的。李衍柱认为,信息数码图像的广泛运用,不是世界悲剧的来临,而是人类文化进步的重要标志,其积极意义表现为:第一,它使世界各民族几千年创造和积累的文学艺术珍品,真正成为人类的共同财富;第二,“世界图像”的创制和运用,为作家艺术家提供了更多“自由时间”,有益于发挥艺术家的独创性;第三,“世界图像”的创制和发展,有益于提高广大读者(观众)的审美素质和鉴赏水平,使其真正成为审美活动的主体。换言之,“世界图像”的创制和普及并未改变文学存在的根本前提,这个前提就是创造文学和需要文学的主体——人。因为人毕竟还需要语言的交流与交往,具有以语言为媒介的审美意识和审美需求。在信息化时代,传统的文学存在方式和传播形式遇到了严峻的挑战,但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仍有其他任何艺术形式不能企及和取代的优点,即间接性、音乐性、含蓄性、具象性与抽象性等特点,更富哲学意味。进入图像世界的文学仍然是人的文学,仍然是语言的艺术,因此人类对语言艺术的创造,对文学美的追求,永远不会停止,根本不存在什么“终结”的问题。13
另外也有学者认为,虽然存在文学的边缘化和危机的事实,但并不意味着文学命运的终结。文学的存在有着人类学的根据,即它有着独特的优越性和不可替代性:文学是人学,是“关于存在的诗性沉思”,承载着一种诗性内核,能够提供其他领域所无法提供的智慧;文学的一个永恒的主题就是对人的存在的关怀与意义追问,它与人的情感和精神世界有着最为亲密的接触,同时也为人的精神诉求提供了更为广阔的文本空间。杰出的文学文本无不是以精神灵魂为自己的生存支点与价值的确证,充当精神家园的重量级承载。当今科技理性和实用理性膨胀,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人的精神与思想,人们沉醉于物质主义和物欲享乐的满足,不免灵魂虚弱,海德格尔曾问“在技术千篇一律的世界文明的时代中,是否和如何还能有家园?”文学正是生活世界的一片诗意麦田。当然,推举文学并不意味着否定或贬低图像,从文化生态角度来看,假如只有图像,世界似乎过于直观和具象;而只有文学,文化也不免单调与沉重。二者同在,正可以形成互补与平衡。14
其次,由“文学终结论”,也引发了对于当今时代文学与文学理论批评发展前景的理论反思。
钱中文的《全球化语境与文学理论的前景》一文,将我国90年代以来文学理论的发展状况及未来发展前景,放在当今全球化的语境中加以探讨,提出和阐述了这一理论命题中的一些深层次问题。他认为,在全球化语境中,20世纪中外文论发展曾发生过几次错位。从目前双方文学理论的情况来看,可能是第三次错位,即中西文论都在走向“文化研究”,但西方的“文化研究”贯穿了后现代主义文化思想,体现了后现代性的诉求;而在我国的文化研究中,则更倾向现代性的诉求,作为后现代主义思潮的文化研究,只占整个文化研究的一小部分。这正是在当前全球化语境中,中外文论间的差异所在。他表示相信,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文学理论,还会按自身规律运作下去,不会被文化研究所吞噬。这是因为文艺具有独特的艺术意识和审美思维方式,同样文学理论也自有其特殊性和独立形态,不同于文化研究,因而不会被文化研究完全取代。当然,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可以是互动的相互影响的关系:文化研究大大拓宽了社会科学、人文科学探讨问题的范围,把一些学科打通起来了,也把文论、文艺批评与其他研究领域打通了;文艺理论批评有其自身范围的综合性研究,也可以从文化研究方法中吸取教益。因此以文化研究的那种综合性研究来取代文论与文学批评研究是很困难的;抹去文化研究与文论研究的界限,效果也未必是积极的。15
也有学者指出,在西方,文学研究正让位于文化批评,文学及文学研究已经演变为弱势话语,这是一种不争的事实。我们在同步性地输入当今西方的文化研究时,却忽视了它本原存在的生态学环境。我们过去模仿过西方文学及文论话语的繁荣,现在则无意识地模仿它的衰微,不顾它在西方经济的压迫下以及在新近的全球化语境中所处的边缘地位,不顾它的弱势话语本质。作者抱着一种文学理想主义的态度提出,在当今文学衰微的时代,重振文学和文学研究,挽救文学和文论所共同面对的存在危机,是文学知识分子的首要任务。具体说来,一是使文学话语摆脱政治、经济以及消费的媒介文化等诸种全球化的圈套,复归自身的人文本位;二是使文学话语在技术入侵、文化俗滥符号混入和各种媒体的狂轰滥炸中找回自己的文类本位;三是文学话语在各种堂而皇之或名正言顺的强权意志影响和多渠道资助(尤其是商业性资助)之下保持自己的学术本位。当今文学及文学理论批评有必要调整自身的姿态,变不利为有利,寻求文学的开放性发展。16
四、全球化时代文学与文学理论何为
如上所述,随着全球化时代的到来,文学与文学研究显然面临着严峻的挑战,有人甚至提出了文学与文学研究“终结论”。那么文学终结的时代如今果真到来了吗?或者说文学走向终结果然是它无可避免的宿命吗?从一段时间来文学界的反应来看,许多人显然难以接受这一观点,不相信文学真会走向消亡。我以为这两种看法从各自的立场和视角来说都有一定道理,能引发我们许多思考。
首先,德里达、米勒等人的论断主要是基于“实然”即人类当今生存的事实判断。因为从当代人的生存境况(尤其是精神生活状况)以及文学生存的现实处境来看,说文学、哲学等人类精神生活形态正面临危机,有可能走向终结,我以为这并不是危言耸听,而恰恰是揭示了当今人类生存的一个基本事实。我们当今的生存现实,可以说是在大大膨胀了即时性感受和快乐性欲望化消费的同时,相对萎缩了自由想像的空间与超越性精神诉求,这样就使得人类一些精神性的活动越来越失去了存在的基本前提。即以情书而言,本来是与爱情态度的羞涩与缠绵,爱意情感的隐秘、含蓄与丰富,以及情感传达的时空阻隔等等相联系、相依存的,然而随着电信时代人类交往的公开性和开放性,以及现代生活条件下人们爱情观念和情感态度的改变,性情中人随时可以实现彼此间的“零距离接触”,即便是异地间的情感传达也有了更多更便捷的方式,在此条件下可能确实很少人会多费心思去写情书。再如,当代社会被认为是最为自由和个性化的时代,然而实际上当今人们的日常生活恰恰是非个性化的,从生活态度到生活方式,人们更多时候是在跟着感觉走,跟着时尚走,跟着广告走,人们的行为动机更多是受某种浅俗的集体无意识(从众心理)的支配,其中恐怕没有多少真正的个体心理经验和动因可言,既然如此,作为解析个体无意识心理的精神分析学也许真的会逐渐失去其意义。哲学的本性使它在任何时代都无不承载着对宇宙人生的终极追问与沉重思考,然而在一个越来越追求人生的及时行乐和即时消费,越来越注重当下直接的感性诉求与欲望满足的时代,哲学可能真的难以再逢其时。至于文学,无疑也面临着类似的挑战。一方面,如上所说,随着现代电子图像技术的迅猛发展,当代文化正发生整体性的“图像转向”,语言艺术被迫向图像艺术出让地盘,文学作为语言艺术的基本特性,如想像、幻想和审美感悟等特性,显然也在人们日益习惯化了的图像感知中被逐渐消解和放逐了。而另一方面,随着后现代主义文化的全球化扩张和消费文化市场的蓬勃兴起,诗性的文学往往敌不过它们的挑战和进逼,被迫自我消解其诗性品格而走向浅俗化与平面化,以屈从时尚化的消费需求。从总体上来看,在全球化语境下,现代人的精神生活确实日益在走向公开化、平面化、世俗化,照这样的发展趋势,传统意义上的即诗性的文学与文学研究,恐怕真的会成为过去。从这个意义上说,德里达、米勒等人的忧时之论并非毫无道理。
其次,一些学者认为文学不会消亡,则是出于“应然”即人类应当如何生存的理想信念与价值判断。因为从合乎人性地生存之理想追求或内在诉求来看,完全世俗化、欲望化的生存,只重当下性、即时性快乐而轻精神生活的质量与品位的生存,未必是真正合乎人性的生存方式。当然,如果历史地来看待社会发展,在过去物质贫困和政治意识形态高度禁锢的年代,人们曾痛苦地经历和体验了生命的不能承受之重,因而随着社会改革和市场经济发展,人们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都变得丰富、开放和轻松,这无疑意味着历史的进步和人性的解放与复归。不过问题在于,在这种全球化与市场化单向性推进的过程中,人的生存则又可能走向另一种片面,即过于沉湎于当下即时的、过于轻量化的浮华享乐生活,从而陷于生命的不能承受之轻,这也许会带来另一种意义上的人性失落。
那么很显然,面对当下人的生存现实,事实上如何与应当如何两者之间是存在矛盾的,这就面临着选择,是抛弃文学而走向
现实的即时性、欲望化生存,还是适度抵御欲望化生存的潮涌,保存诗意生存的空间,寻求诗意地栖居,就成为摆在我们面前的严峻问题。正是出于对全球化所带来的现代文化和人的生存状况的深切忧虑,一些人文学者提出了“文化救赎”的命题,认为在当今全球化趋势中,人文知识分子应守护人类精神家园,弘扬人文精神,其中文艺应该而且能够担当起这一使命。文艺的终极关怀就是人文精神,就是恢复和保持人的价值、人的血性和良知,以及同情和悲悯等人道主义情怀。我们纪念和研究历史上的这些文学大师,就是为了坚持和弘扬人文精神,反抗全球化对人的价值存在和精神家园的侵蚀和威胁。17
总之,这里提出的理论命题是:全球化的现实发展所带来的,是文学生存的危机,还是我们人自身生存的危机?是需要我们去拯救文学,还是需要文学来拯救人自身?或者更确切地说,人是否有必要通过拯救文学来救治自己生存的片面性?答案是不言而喻的:首先应当是我们需要文学来拯救自己,不致于在当下的欲望化生存中失去人生的意义;那么反过来当然也需要人去拯救文学,打捞起失落的文学精神。换言之,人有必要通过拯救文学来拯救自己,救治人的生存的片面性,使人真正如海德格尔所说“诗意地栖居”,更如马克思所说“合乎人性地生活”。
①周宪《图像的转向》,《文艺报》2002年4月23日。
②③陈晓明《挪用、反抗与重构——当代文学与消费社会的审美关联》,《文艺研究》2002年第3期。
④⑦J·希利斯·米勒《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文学评论》 2001年第1期。
⑤⑥J·希利斯·米勒《全球化对文学研究的影响》(王逢振编译),《文学评论》1997年第4期。
⑧黑格尔《美学》第3卷下册,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334页。
⑨黑格尔《美学》第1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14页。
⑩阿多尔诺《启蒙的辩证法》,转引自《西方文论史》第549页,高等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
11王宁《走向东西方对话和开放建构的文学理论——“文学理论的未来:中国与世界”国际研讨会综述》,《文学评论》2000年第6期。
12童庆炳《全球化时代的文学和文学批评会消失吗?——与米勒先生对话》, 《文艺报》2001年9月25日。
13李衍柱《文学理论:面对信息时代的幽灵——兼与J·希利斯·米勒先生商榷》,《文学评论》2002年第1期。
14于文秀《图像的霸权与文学的危机》,《文艺报》2001年10月16日。
15钱中文《全球化语境与文学理论的前景》,《文学评论》2001年第3期。
16王钦峰《论处于全球化外围的文学与文学研究》,《文学评论》2002年第1期。
17钱中文、谢冕等在“全球化趋势中的文学与人”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参 见《“全球化趋势中的文学与人”学术研讨会综述》,《文学评论》2000年 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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