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浅谈山水画的地方性
作者:孙恩同
中国绘画和外国绘画在突出地方性上在某些方面具有共同的特点。俄国十九世纪的风景画家列维坦、希什金笔下的松林、桦树、田野、教堂无不带有浓郁的俄罗斯民族风格,具有浓厚的西伯利亚的地方色彩。再看法国的巴比松画派的米勒、柯罗的作品,具有浓厚的法国地方色彩,和俄罗斯绘画迥然不同。这就是不同民族的地方色彩。当然也包括他们的民族习惯和民族绘画的技巧在内。
回过头来,看看北大荒的版画吧!北大荒版画所以如此感人,其根本原因不在于它的技法如何精湛,而在于真实地、生动地再现了祖国北疆——北大仓的辽阔风貌。富饶的三江平原,秀丽壮美的大森林,一望无际的林海雪原。幅幅作品里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其可贵之处在于地方色彩。它新鲜、它独特、它壮美,动人心弦。可惜中国山水画有许多作品,看了这张再看那张都好像见过面。闭门造车,玩弄笔墨,粗制滥造,如同年迈的老人,有气无力地在那里呻吟,毫无时代的朝气。看北大荒的木刻,主要是感到北疆的壮美。当然也不否认木刻爽朗有力的刀法和谐调的套色技法所起的作用,但感人肺腑之处仍在于浓郁的地方色彩。
我到贵州,一出贵阳车站,就遇着雨。呆了十几天一直没有开晴,空气总是含着大量水分,湿漉漉的。贵阳坐落在四面环山的盆地里,天总是雾茫茫的,郁葱欲滴的青山,尽浸在烟雾迷蒙中。到了苗寨,看不到—块平坦的地方,田地都悬挂在半山腰中,对面喊话听得很清楚,如果到对面山上就要半天,恰似王维的《鹿砦》诗句所形容的那样:“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当地有这两句话概括了贵州的特点:“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苗寨的房屋有用石板搭的,朴素大方;巨大的榕树到处可见;仙人掌长满了田畦的空地上;八哥、黄鹂、翡翠成群结队地在树丛中飞翔。花鸟画家生活在这个环境中,对这些鸟的习性、形貌是相当熟悉了,在他们笔下的八哥就很生动。贵州画家掌握住了“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的特点,无论画山或花鸟,总是水分饱满。画出一个“湿”字来,各种野花野草也画得水墨淋漓,苍翠欲滴,把气候湿润的特点表现得很充分。生活在具体环境中,画家们的感受是多么深啊!
贵州画家到东北来,作画时感到气候干燥,宣纸在他们手中画出湿味来很费劲。我们到贵州感到空气太潮湿,干得很慢,有些效果也不得心应手。地区南北相隔万里,南方北方的画自然要有很大的差别。我们要是把北方画得湿漉漉的,他们把南方画得干干的,岂不真正成了南辕北辙,地方味道就出不来了。干和湿的技法同是中国画的表现手段,但不能说干不好,湿就一定好,反之亦然。应因地制宜。黄宾虹说:“干裂秋风、润含春雨”,就是这个道理。其实,干笔也能画出润泽的效果,笔是干的而画的效果感觉并不干巴。不一定都去摹仿湿劲,否则便没有什么技法上的区别。不论画什么都跟在他人后头走,无异于邯郸学步。技法的运用也直接影响到地方性的表现。中国幅员辽阔,每地区有每一地区的内容,技法也应当有较大的差距。互相交流、取长补短,固然必要,但是为了创作地方色彩强烈的绘画,必须有相适应的表现手法。应该是我用我法,不应当做他人的奴仆。逼似某,于我何哉!应该到生活中去创造适应表现客观的自己的一套方法,否则千篇一律,都一个味又有什么意思呢!又怎能谈得上艺术的百花齐放呢?自古到今,就有这样的人,很怕不是某家的弟子,其作品拟其师肖似,自以为得意,借老师的光而抬高自己身价,这只能是守业者,而不是创业者。
我爱伟大的祖国,更爱生我育我的家乡,尤其是童年时代经历的生活最不容易忘怀。村旁的小河,是夏季里游泳的好地方;涉水在小河的急流中,用小毛钩钓小鱼,是孩子们最大的乐趣;什么季节鸟都来全了,用什么方法来捕捉什么鸟最好;当老杏树上杏子熟了的时候,爬上去挑选最甘美的杏子;当野花盛开的季节里,奔跑在原野上采集黄花菜;在雨后到山坡树丛里寻找榛蘑;冬天来了,皑皑白雪铺满了大地,穿上土制的冰鞋,在冰上驰骋。即使住的是简陋的房屋,穿的粗布衣,吃的粗食淡菜,家乡的山山水水一草—木也永远是美好的。几十年过去了,还会引起许多美好的回忆。对故乡的深深的眷恋,这种感情无论如何也磨灭不掉的。树叶总是落在树根上。画家就要有这种感情,人物画家画你比较熟悉的人物,山水画家画你比较有感情的山河大地,花鸟画家画你熟悉的花鸟动物草虫。外界给画家感受和刺激,激起画家表现欲望,产生了不可抑制的感情,这样作品才有成功可言。相反,机械地、冷冰地毫无感受也无激情地去作画,怎能画出动人的作品呢!
我们可以心情舒畅地到生活中去,按照自己的理想去作画,研究东北的山山水水,再也没有那“极左”思潮和错误的条条框框束缚了。我们可以尽情地歌颂家乡的山、家乡的水。画白头山巅美丽的天池和一望无际的浩翰森林;辽南的丘陵山脉和果园;辽宁的船厂、矿山和钢城。为了培养和加深对这些生活的感情,我每年花费很多的时间到生活中去,不断地进行艺术实践。《英纳河畔》就是基于这种指导思想画出来的。这画没有峭拔陡峻的山石,也没有虬龙似的古松,而是平淡无奇的丘陵山脉;没有杳无人烟的青山野味,而是肥沃田野,幼树成林,富饶的农村和平的生活,优美而恬静。画面尽量用直线条构图,不求奇险,而表现的是富饶、宁静、美丽、可居的辽南山村风光,画出东北味来。《仲秋时节》一画,取材于十年九旱的朝阳地区,就在这干河秃岭的山区,勤劳的人们生养不息,植树造林,春播秋收,割倒的庄稼一垛垛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顽强勇敢的劳动人民,用辛劳的双手战胜自然灾害夺得好收成。这样的很少有人去画也
很难画的地方,我画了不少。
东北的冬季,给人印象是大雪覆盖的银妆世界。《寒林雪霁》一画,以“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的诗意为中心思想,几棵枯树,衬托着皑皑白雪。画树的目的不在树而在雪。没有积雪山,也就没有浮云端。傍晚的天空,透出一线余辉,夜幕即将降临,沉静而寒冷的天气,一群归鸦划破寂静。要画出一个“寒”字来,这就是这张画的主题。
东北是全国工业集中的地方,中国画要不要反映工业,这是新的课题。如何画好新课题,不少人还在探索。我也曾试图画了一幅《矿山朝晖》来反映矿山繁忙之景象,但很不成功。总之,应当探讨如何画出东北山河的特点来,画出诗意和情调来,画出美感来。多年来,我曾登上长白山很多次。长白山是东北名山,也是中国名山、世界名山。天池天气变幻无常,晴朗的天气很难遇到,时风时雨,云雾奔腾。池水和奇峰怪石,随着风晴雨雾的变幻而不断变化着性格。当阴霾的天空黑云滚滚,那些美丽的温顺的峰石顿时黝黑,天池水面恶浪翻腾;忽而晴朗,峰石现出五颜六色,蓝悠悠的池水闪烁着美丽的波纹,真富有童活般的神秘感,北方冬天,银白世界,雪花飞舞,迷蒙得像薄纱遮住一切,灰蓝色的调子,将森林打扮得更加美丽迷人,长白山更白了。
辽南的丘陵,朝阳的山区,长白山天池,浩翰无际的林海,隆冬季节的原始森林,沸腾的矿山和钢厂……都具有北方特色和浓厚的乡土气味,为我们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生活在东北的山水画家,应当满怀激情来讴歌家乡风貌。东北在历史上称为“塞外”,历代画家很少到过。他们没有看到过原始森林,没有看到过铺天盖地的大雪,没有经历过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冬。北方的画家范宽只在关陕一带活动,李成活动于齐鲁,我们照范宽、李成的样子来画东北山水,我看不妥。这一条路必须自己来走,只有以造化为师。我愿意同东北的画家一道,同心协力把东北画好。
有人不同意画家乡之说,认为这样做是自己捆住了自己的手脚,不能到全国各地去学习,不能看到名山大川了。其实这不矛盾,我们要去走,更要很好地研究别人的长处。他们的风格特点是什么,哪样值得我们学习,把他们的画和景联系起来学习。我们决不要妄自菲薄,也不要妄自尊大,要实事求是。有人反对山水画要有地方性。他们认为地方性是落后的、狭隘的,就连民族性也加以反对。他们要世界、国际化。他们一味地亦步亦趋地向西方现代派靠拢,肆意以西洋画来改造民族绘画,这是极大的错误。没有地方性就没有民族性,没有民族性也就失去了国际意义。反对地方性和民族性是幼稚可笑的论点,这种观点来自对西方现代派美术的盲目崇拜和对民族艺术传统的无根据的否定,带有极大的虚无主义和虚伪性。有比较才能有鉴别。看看同一性在哪里,特殊性又在哪里;别人长处是什么,自己弱点又是什么。扬长避短,择优劣汰,才能进步。为了画好家乡,走出去进行研究是完全必要的。研究本国的,研究外国的,增长见识,充实力量,坚定信念。有的人不爱自己的家乡,张口黄山,闭口桂林,把家乡说成一无是处。他们把中国画形式样板化了,模式化了,不是画自己感受到的地方特色,而是认为某种笔墨某种构图才叫中国画。有人说日本画家东山魁夷主张要把艺术世界化,虽然画了许多到国外旅行的写生,但主要的还是画本国的风景,风格还是日本画。我们有条件也可以这样做:画外国风景,画全国各地风景,但最后落脚点,还应当画自己的国土、自己的家乡。
60年代我曾到过黄山、太湖,1982年又到桂林、贵阳、三峡。那些地方的确很美,很好看,感到祖国之大,到处都使人留恋。在匆忙中画了不少速写。回来后看看南方之行的速写,又看看过去在东北林区生活的速写,对照一下,两种味道。一是清雅娟秀,一是雄浑浩翰。我感受最深的还是长白山,更爱东北林海、东北的大山,那莽莽银装的山河大地,它有北方人粗犷、刚毅的性格,是东北人形象的化身。
我到桂林、三峡的时间太短暂了,走马观花,体验不深,只留下一些表面印象,因此也画不出有深度的画来。一句话,就是生活基础浅薄。白雪石先生画桂林,给我们印象很深。他巧妙地抓住了桂林山水的特点,利用几种代表性的形象语言进行变换、穿插、夸张、组织;筒形的山,一簇簇的竹林,嫩绿色的芭蕉,大圩的古建筑,漓江上各种各样的船只,还有映在水中的山影。他的桂林山水画得好,其秘诀在于熟悉生活。他曾多次带领学生到那里去实习,桂林对他来说是比较熟悉的,印象深刻。宋文治画黄山很有办法,他着重对山和松进行形象上的概括。平顶一面倒的古松奇奇怪怪;纹理清楚而又变化的山石;再加上流动翻滚的云烟。这些也无一不是来自生活。有人让徐悲鸿先生画荷花,他说需要二十刀纸再画。这个意思是一要有生活,二要有娴熟的技巧。我们应当这样看:没有不能画的题材,关键在于熟悉。熟悉后才有感情,感情产生热爱,热爱是成功的基础。
没有生活,以别人的画临摹,照画谱上的图样画来画去,到头来只是好像见过面的几套画又有何新鲜可言?长久下去新的老一套又将产生。东北没有竹,也没有梅花,没有这方面的生活只好求助于画谱。看起来很熟练,但怎么也不行。隔靴挠痒的画,还是老一套。作为练基本功、笔墨游戏是可行的;拿去展览,我看不行。梅的结构姿态各异,在不同季节有它们的变化,把它当普通的杏树来画,加上五瓣花,我看不行。画竹也是一样,竹的品种很多,没有生长在竹梅之乡,要想画得出色是不可能的。在杭州见到中国梧桐,疤结处像瞪大了眼睛似的,任伯年经常画这种树。长期不理解。这次看到了才明白他笔下的树来自生活。如果我们画东北树也照搬任伯年的树就很不像。看到南方榕树很雄伟,棕树、芭蕉很入画,画东北的山水加进去这些将会是什么情景呢!南方有一种冬青树,冬季里不落叶。枯树加上冬青树很好看,石涛画里常出现,这也是从生活中得来的。东北就没有这种阔叶树。贵州没有像千山这样的松树,贵州画家们说画这些松树很困难,从他们那里看不到苍劲挺拔的松树。同是一类松树,千山和黄山树姿又不一样。黄山的松树都生长在岩石上,在和自然界斗争中而求生存,树都平头顶,靠石壁里头的枝短,向外生长的枝长而茂。白头山下有一种称为岳桦的树,长得弯弯曲曲,都向一边倒,据说木质坚硬而沉水,几百年也长不粗。这些树生在高寒区,终年在和寒冷大风搏斗中生存着。不同地区的自然界促成地区性植物的生成特点。这些特点,鲜明地代表着地方性。
中国这样大,北方已数九寒冬,南方仍是繁花似锦。北部的寒带,中部的温带,南部的亚热带,相差多么悬殊。难道艺术不应当有它的地方性和随之而来的相应的表现形式和手段吗?由于历史的原因,文化发源地在中原和江南。千余年来,历史上哪一位大师来过人称绘画沙漠的东北?有人沾沾自喜说清代铁岭不是出了位高其佩吗?他是东北人。可别忘记了,他长期在关内做官,他画的画哪有一张是家乡的山、家乡的水、家乡的花鸟呢?我们中华民族正在振兴,向四化进军号角已吹响。应当考虑,如何振兴我们东北的中国画。路是人走出来的。我们的艺术园丁,应当立志在艺术的大花园中培养出我们东北的奇异花种,画出具有浓郁的地方性和乡土味的中国画来。这是我们这代画家的责任。生长在东北和在东北从事创作的画家们,把我们的眼睛转向我们东北这块土地上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