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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为《荒原》作郑笺

作者:张曙光




  在美国影片《蜘蛛侠(二)》中,一位科学家谈到了当年与妻子恋爱时的情形。他的女友是学文学的,于是他向女友解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而女友则帮他理解艾略特的《荒原》。他说,《荒原》比相对论更难读懂。
  这当然有些过甚其辞。诗歌应该用心灵去感知,不同于科学理论,要用头脑和逻辑来推论和接受。但《荒原》的难懂无疑是一个公认的事实,对于没有受到现代诗歌训练的人来说无异于天书。难以读懂并不等于无法读懂,这是两个不同性质的概念。艾略特的长诗《荒原》写于1921年,经过庞德的删削,发表后立即奠定了艾略特在诗坛上的地位,《荒原》也成了20世纪现代诗歌的里程碑。
  解读《荒原》,需要从三个方面来把握。一是这首诗使用神话传说作为框架,二是采用了戏剧化的结构,而大量的用典也是本诗的一个特色。
  用典对于熟悉旧体诗的中国读者来说并不陌生。许多旧体诗,如果我们不了解其中的典故,就无法正确的解读。唐代李商隐大约就是其中的一个。他的《锦瑟》一诗,至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难就难在了如何理解他的典故上。李商隐的诗被称为“西昆体”,以至后来的诗人元好问就在诗中大发了一通牢骚:
  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
  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近代诗人陈三立(著名学者陈寅恪之父)的诗也很难解,因为他不但大量用了典故,而且用的多是今典,今典是指在作者身边发生的事。使用以前的典故,还可以在书中查到,用了今典,除非加以注释,否则别人就会难免一头雾水了。
  但无论如何,这样的情况并不很多,我们读古人的诗总还是能够体会到其中三昧的。但艾略特是现代派,他的用典可是五湖四海。他精通多门外语,又读过很多书,所以用起典来就不像中国古诗那么单一,什么德语、法语,意大利语,还有希腊语和拉丁语,甚至还会有几段梵文。有的则是直接的引文,有的是则经过了一些改动。以致于有人讥诮说,艾略特除了会引用别人的诗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写诗。当然艾略特是非常优秀的诗人,不但会写,还写得非常之好,但《荒原》也确实称得上是大杂烩了,不过是非常好的大杂烩(我本人更愿把这首诗比做一个万花筒)。
  很多人用典不过是在卖弄学问,掉书袋。学问多了难免也会卖弄一下,这也是文人本色。但艾略特有所不同,他用典主要是为了强化诗的效果。对一位好的写作者来说,一切都要服从写好这个目的,也就是武侠小说中所说的杀人剑。学习武功,目的是为了克敌制胜,每一招式间决定着生死。当面对着强敌,必须全神贯注,集中精力,如果只是玩些花样,拉些花架子,是上不了沙场的,只能是走江湖卖艺而已。写作也是这样,一切都是为了艺术效果,离开艺术效果去炫弄技巧,充其量是一种卖弄。
  艾略特在《荒原》中用典的特点一是数量多,二是语种多,三是方式多,这其中包括直接引用原文、套用原文、用事、用词等,四是以此来达到不同的艺术效果。
  中国古典诗词很讲究用典,但这些都是有固定的格律,有固定的形式,且容量有限,直接引用原文的例子并不是很多,顶多引用个把原句,当然,现在讲究知识版权,也难免有了抄袭之嫌。而艾略特写的是自由诗,又很长,不但引用别人的诗,也有大段的文,还有歌词和戏剧的台词。
  套用的例子就更多了。别人的东西有时未必完全吻合作者的意图,适当加以改动,使之更为贴切,就像把别人的衣服加以修改,穿起来更为合身一样。这样的例子中国古人也有,江西诗派就善于“点石成金”。当然,点金成石的例子也不乏见,如唐人王建有句诗:鸟鸣山更幽,宋代的王安石把这句诗改成了“一鸟不鸣山更幽”。后一句诗曾遭到批评,认为不如原诗有味,当然,这是另外的问题了。
  直接引用的例子如:
  
  风吹着很轻快,
  吹送我回家走,
  爱尔兰的小孩,
  你在哪里逗留?
  
  
  这是瓦格纳歌剧《特利斯坦和绮索尔德》中的歌词,被艾略特原封不动地引用过来。这是剧中船上水手唱的一首情歌,表现剧中主人公还保持着纯洁的情感。艾略特在描写荒原的荒凉、残酷与堕落之后插入了这首诗,用以表明对人类青春时代美好的回忆,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反差。
  
  套用的例子如:
  她所坐的椅子,像发亮的宝座
  在大理石上放光
  这是套用莎士比亚戏剧中《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中的诗句,原句是:
  她所坐的游艇,像发亮的宝座
  
  在水上放光
  
  莎剧中的女主人公是埃及女王克莉奥佩特拉,而艾略特在诗中把描写克莉奥佩特拉的诗句用在现代一位贵妇身上,不无嘲讽意味。
  用事是指仅仅借用事件而不牵涉原文。我们读苏东坡词,有一首《永遇乐》,是他在彭城燕子楼里住了一夜之后写的。在唐代这里有位官员叫张建封,养了一位爱妓盼盼,盼盼能歌善舞,“雅多风态”,用现在的话讲,就是才艺双全了。而苏东坡先生也是位情种,据说他在夜里曾梦见了这位盼盼女士,他在词中写道:
  
  燕子楼空,
  佳人何在?
  空锁楼中燕。
  
  这里用的是张建封事。后来有位叫晁无咎的评论说,“只三句,便说尽张建封事。”
  艾略特的用事也是灵活多样的。比如他运用翡绿眉拉姐妹被强暴的典故,是完全用自己的话来交待的。用词也是一样,用词就是使用典故中的某个或某些关键词语来进行指涉或暗示,比如,在“火诫”一章只用了象声词“吱吱吱,唧唧唧唧唧”就代表了翡绿眉拉的故事。在“对弈”一章中则用“田野景物”来引入弥尔顿《失乐园》中的一段对田园风光的描写。
  《荒原》的用典为西方诗歌开创了一个特例(可能也启发了庞德)。用典一方面造成了这首诗的晦涩难懂,如果不看注释,显然是无法理解这首诗的。艾略特自己也说过:
  我时常想把这些注释去掉,可是现在它们说什么也不能被拆开。这些注释几乎比诗作本身更受欢迎。
  注释已成为诗歌不可分离的一部分了。另一方面大量用典也为这首诗造成了一种光怪陆离的效果,像一幅拼贴画一样。谈到艺术效果,我想《荒原》的用典,至少是起到了几下几种作用:
  一,加强纵深感。在《荒原》的开头,他引用了一位叫玛丽·拉里希伯爵夫人回忆录中的一段话:
  夏天来得意外,在下阵雨的时候
  来到了斯丹卜基西;我们在柱廊下躲避
  ……
  这本回忆录出版于1913年,艾略特把这一段落嵌入诗中,除了引文的字面意思外,由于原作者的特定身份,不可避免地会带入一些其它的东西,至少会引发人们的联想,使人们感到:A,这是上流社会的生活;B,这生活空虚乏味,缺少活力。而这些,正是造成荒原的原因。
  在描写荒原一段,艾略特大量引用了《圣经》中的典故,这种引用与前面的又有不同,这一方面是借用,用现成的词语来形容荒原,也是引入了宗教的内容,使现代社会的荒原与旧约中先知的预言产生了某种联系,这样,荒原就不再是一般意义上的荒原,甚至也不完全是精神意义上的,而与整个西方文化相关。
  二,对比和参照。典故本身就具有很强烈的时代特征,也具有个性色彩,在行文中引入典故,不可避免地造成对比,甚至会出现反讽的效果。如在第二章中,诗中描写了一位贵妇的生活,但由于引入了克莉奥特佩拉的典故,于是对比和参照开始出现了。克莉奥特佩拉是位女王,在传说中她被说成智慧而美丽,但因为她爱上了罗马统帅安东尼,感情用事,被屋大维打败,最后用毒蛇自杀。这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古代版和女性版。以致后来有位17世纪的哲学家帕斯卡尔说过,假如克莉奥特佩拉的鼻子再高几寸,历史就会是另外的样子。艾略特笔下的这位贵妇人过着像克莉奥特佩拉一样奢华的生活,但他的笔调轻轻一转,写到她的小瓶里暗藏的合成香料,使感觉局促不安,迷惘,被淹没在香味里,这位现代女人的狐狸尾巴就露了出来。与下面诗行中现代人只有欲望而没有爱情的描写呼应起来。
  在“火诫”一章中,艾略特把笔触伸向20世纪泰晤士的河边,当游人散去,那里一片狼藉。我们注意艾略特笔下的细节,在现代诗中,细节很重要,细节里往往包含着很多东西。他写到了被破坏的树木搭成的帐篷、树叶、空瓶子、三明治的薄纸、绸手绢、纸皮匣子、香烟头,等等,等等。这些都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诗中的讲述者(不一定是诗人本人)看到这人去楼空的落寞景象,而感到伤感,这时16世纪诗人斯宾塞的《迎婚曲》中的迭句不断地出现,古代欢乐的气氛与现代人的空虚无聊造成了强烈的对比。
  三,增强作品的暗示性,使意图变得委婉。典故本身往往就是由相对完整的人物和事件(或故事)构成的,或者确切说,是一个自足的场景,那么,一旦把它嵌入另外的场景中去,它自身的特质并不因此而失去,相反,它会将自身的意义向外辐射、渗透,造成一种暗示的效果。我们看苏轼的《江城子》一词:
  
  老夫聊发少年狂,
  左牵黄,右擎苍,
  锦帽貂裘,
  千骑卷平冈。
  
  这里写的是出猎的场面,“黄”是指猎犬,“苍”则是苍鹰。杜甫有句诗说,“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这里用两个表示颜色的形容词来替代鹰犬,很巧妙。但这里用的是梁代张克的典故。张克年少时喜欢外出打猎,出猎时“左手臂鹰,右手牵狗”。我们了解了这个典故,才真正理解了第一句所说的“聊发少年狂”的来意。而后面苏东坡又写,“亲射虎,看孙郎”、“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孙郎即三国时的孙权,我们看《三国演义》,不是太喜欢这个人,但在宋代,他在一些文人的眼中却是大英雄。辛弃疾在一首词中就感叹“千古江山,英雄难觅孙仲谋处”。孙权一次打猎时,被虎伤了马,他投出双戟,杀死了老虎,苏轼用孙权射虎的典故,显然说自己年纪大了,但仍有少年的气概,可以像孙权那样,成就一番事业。冯唐是西汉时的官员,当时有位太守镇守边关有功,但因上报战果数字有误,被罢了官。冯唐就向汉文帝提意见,说不该这样用人。汉文帝听取了他的意见,赦免了那位太守,还升了冯唐的官。苏轼一生在被不断地贬官,他用冯唐的典故,显然在发泄自己的不满,也在企望被重新起用,施展自己的抱负。
  爱尔兰诗人叶芝一生都在追求女演员毛特·冈。后者是位激进的民族主义者,参加到爱尔兰的独立运动中去。她鼓吹暴力,与叶芝的主张相悖。她多次拒绝了叶芝的求婚,叶芝对她的感情显然是很复杂的,可以说是既爱又怨,再加上政治观念的不同。因此在一首诗中,他把毛特·冈比做了特洛伊战争中的海伦,海伦是当时的绝世美人,但因为她的缘故,引起了长达十年之久的希腊联军和特洛伊之间的战争。他说:“唉,她就是这样,又能做些什么,难道还有一个特洛伊为她燃烧?”批评中有赞美,赞美中也有批评。既抒发了自己的感情,也多少发泄了一点怨气。如果不是用了典故,而采用直说的方式,恐怕是达不到这样的效果的。同样,在诗中恭维毛特·冈如何美丽高贵,恐怕听了的人也要感到肉麻,远不如这样来得巧妙。
  在运用典故达到暗示的效果上,艾略特做得一点也不比上面谈到的两人差。比如,他用了但丁的一句诗,“我没想到死亡毁坏了这么多人”,就造成了强烈的暗示,把人间比做了地狱,失去了精神信仰和生活目标的现代人如同地狱中的鬼魂一样,茫然不知所措。又如上面我们提到的用鸟叫声来暗示翡绿眉拉姐妹的不幸遭遇,同样也暗示了现代人仍然屈从于暴力。
  在“对弈”一章的结尾,长长的几段交谈之后,是这样一些告别的话:
  再见。明儿见。明儿见。
  明天见,太太们,明天见,可爱的太太们,
  明天见,明天见
  这些话乍看上去只是临别的寒暄,除了寒暄之外恐怕很难有别的意思。但当我们了解了它的典故之后,就会感到事情远不是那么简单了。这段话来自《哈姆雷特》中当奥菲利亚的父亲被杀,哥哥又远在他乡,她身陷绝望、即将疯狂时说的一段台词。这是向生活告别,向人世告别。那么它是否在暗示着诗中的那些夫人太太们也面临着同样的处境呢?我们至少感到她们的前景不妙,她们是离开了真正的生活。
  四,情景和身份的转换。由于典故自成体系,嵌入一个典故,就等于把一个情境加入到里面。在过去一般都是用以暗示和比喻,当我们说“亲射虎,看孙郎”时,我们不会认为这是真实的场景,而只是一个比方。但在《荒原》中,我们很难辨清一个典故是主体还是喻体(毋宁说是象征)。如开头一段引自玛丽·拉里希伯爵夫人的一段回忆录,就不好看成是比喻。而瓦格纳歌剧《特利斯坦和绮索尔德》中歌词的加入,也只是再现了剧中的场景,而一旦插入的部分不再是喻体,它自身所代表的情境和人物便具有了真实性,介入到作品中,发挥自己的作用。在“对弈”一章中,当艾略特写到“那古旧的壁炉架上展现着一幅/犹如开窗所见的田野景物”时,“田野景物”是运用了弥尔顿的诗句,原诗为:
  
  上面长着
  高不可攀的巨大树荫,
  柏树,松树,杉木与棕树的枝干纵横
  一幅田野景物,一层一层上升
  一层层的树荫,像林木构成的剧场
  最庄严的景象
  
  在艾略特的诗中,这一段本来是对室内的描写,按我们的理解,诗中写的应该是壁炉架上的一幅画,但诗人由画中的弥尔顿式的“田野景物”而联想并转换到了翡绿眉拉姐妹的悲惨故事,把场景拓展开来,其中的转换是很巧妙的。
  《荒原》表达了人们对于文明世界的感受,他们的忧虑和绝望。他大量使用西方文明中的典故,除了用以与今天的现实加以对比外,我们似乎可以理解为他把西方世界沦为荒原看成是一个渐进的过程。用典为全诗增加了多种维度,使诗歌更具一种笼罩感,弥漫出一种怪异和绝望的气氛。耐人寻味的是,艾略特在这首诗中的用典方式与中国古典诗歌有很多相同之处,不知是有心的借鉴,还是无意的巧合?
  (作者单位:黑龙江省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