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步痕琐及

作者:张冠哲




  在艺术探索的道路上,我是一个底气不足且意志不坚的跋涉者,因此走走停停是难免的事。
  80年代,美术思潮尘头大起,千骑万乘夺道争驰,纷纷然,轰轰然,令我这类人目瞪口呆。
  听人说话,看人文章,知道艺术家是把艺术作为生命的。可我说不上。
  小时候我曾很热爱过艺术。家里没有愿意画画的人,僻处的小镇上也没有教画的人,仅是石印唱本的封面和月份牌年画就足以吸引我了,使我不揣鄙陋竟然产生了学美术的痴心妄想。所幸老天开眼,老师慈悲给了我这样的机会。但时代弄人,教学改革,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连袂接踵,排满了我五年的学时。我的画儿是在忆苦思甜的连环画、红海洋的宣传画、阶级教育和英模事迹的版面画中学习的,我的“为人生的艺术”是以图解政治为形态的,因此,我迷失了。困惑中的我,易“生命”为生存,做交待的工作,领糊口的工资,疏离了艺术探索之路。进入90年代,尘埃落定。我的“生命”再生萌动,亟思起步上路,但选择需要智慧,探索需要悟性,而二者偏偏又是我的缺失,便只好在流行的题材和形式中摸索前行。从现实的少数民族题材转向了对古典题材的表述,淡化表层的政治色彩,而把丰富内涵张扬民族精神作为新的追求。同时力求把自己能够接受的新观念新技法和学习研究传统结合起来。几年间零零碎碎画了一些东西,其中贯注了自己对中国传统精神的体悟和礼赞,但推及同类题材的作品,感觉虽有己意却并无新意。90年代末,有朋友建议我:玩观念技法已不是像我这样年龄的优势,还是要植根自己的过去,发挥所长,寻找新的生长点。这样我在少数民族和古典题材之间连上了一条线,结合为古代少数民族题材,并明确界定在“北方”二字上。由这个特定的出发点,我开始了我的探索。
  初时,我想画一些风情,或者事件,但理智告诉我,这种选择,同样会淹没在同类题材的海洋里,缺乏思想上的深度。可深度是什么,深度在哪里,思天所解,梦寐为之颠倒,饮食为之无味。深思中体会到只有摆脱亦步亦趋的思路,另辟蹊径,才有这种可能。忽一日混沌的脑际灵光一闪,产生了把北方,特别是东北历史上的少数民族,打破时空,集拢来进行表现的想法,心境为之豁然开朗,这是目前人们还很少涉及的表现领域,但一般的表现又缺乏依据,如同一堆散放的珠子不等于完整的项链,似乎应该有一种什么精神性的东西作为统领才好。不由想到了历史上北方民族的“数主中原”。他们虽然族系不同,时代不同,但奋发进取的精神是一以贯之的,生生世世传承不息,他们演出了一幕又一幕威武雄壮的历史活剧,创造了中国历史上一次又一次的辉煌。确信这一条精神线索完全可以串起这一题材,并使其获得升华。
  我们的大中国,是一个由众多民族组成的大家庭。我们的中华民族精神,是涵盖了各个民族的精神,扬弃升华形成的整体民族精神。
  北方民族世代生息于苦寒之地,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形成了他们与天奋斗,与地奋斗,与人奋斗,昂扬向上的优良传统,他们为了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为了改善自己的生存条件进行的艰苦卓绝的努力,无疑是一种积极的民族精神的体现。对于今天的中华民族子孙而言,仍然是宝贵的精神遗产。弘扬这种向上的民族精神是有着深层的现实意义的。
  北方少数民族多以游牧、渔猎为主,鹰是他们生产的重要工具。历史上关于海东青的记载就是明证。鹰高扬远举,击风摧枯是禽中的强者。鹰与北方民族的精神有着内在的契合,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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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其精神的象征和载体。
  史书载“胡俗多辫发”。无论肃慎、袜褐鲜卑、契丹、女真、蒙古、满族都是辫发,虽部位有所不同但与汉俗的全发束髻迥异。免其狐冠貂帽,使其科头露首,辫发飘飘,当是一道北国特有的风景线。综上我把表现古代北方民族题材的标志定在二点:一是腾飞的鹰;一是飘动的辫子。
  有了这两个标志性的符号,有了一条进入创作的通道,随之而来的是如何组织创作中的主体人物和环境问题。他们既然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因而也就不可能采取事件或者风情创作中惯用的文学手段,由一个或数个情感的交流和冲突来形成中心和高潮,而只能是作者自己站在时间和空间的邃远处,遥遥地注视着他们在时间空间的隧道里广场上或静或动,然后把他们的动和静分离、结合,这中间不需要他们之间的交流,而只是作者个人的体悟,抽象出他们精神指向中共有的旋律,使之振荡、回响,合成一首生命的乐章。
  环境的描绘同样不能局限于哪一处的山形水貌。不需要“这一个”或“那一个”的典型,而要求的同样是抽象出来的“北方”典型。虚实相济,以意会之。实者是高秋的黄草。在疾劲山风中或翻滚着草浪或抖动着梢头,这是必须描写环境中的主要角色。这里隐含着敕勒歌的音符,是野的象征,是牧的负载。草黄秋高,塞马膘肥,是马背上的民族,马背上的汉子躁动的季节,欲望在升腾,精神在高翔,他们似乎听到了远方的呼唤,他们的精神为之肃穆,他们的眼神为之明亮,他们在驻马谛听,他们将纵马疾驰,追逐腾飞的精灵,化作掩地的狂飚,实现他们自己,完成他们自己。虚者是山野云雾之属,着重渲染一种意境,追求一种意味,概括起来即是荒凉、旷远、荒寒。北方亦有春变,草原亦有花朵,明丽可爱之物,何时何处不在,但作为古代北方抽象典型,非天苍苍、野茫茫不足以言之。唯其如此,方可点“苦寒”之睛,唯有苦寒方觉其欲求新空间,善待生命本能的合理性。
  精神的张扬是形而上的,必须有此寄托。在形而下的构组画面的过程中,避免战争氛围是第一要义。战争本是凶事,充满了戾气,何况民族间的战争易于勾起和伤害民族间的情感。因此,必须淡化战争的阴影。画面中不宜出现戈矛、刀剑、旗幡之类军旅的器械和标志,而将其处理成秋狩围猎一类介于生产练兵之间的活动。画面中出现的人物挟弓、束矢、放鹰、驱犬足矣。
  解决了画什么,还有怎么画的问题。作家阿成有一段话对我很有启发,他写道:“总之,写就是好的。似乎不存在哪一种是正确的,哪一种是错误的,艺术的基本特质就是最糟糕的,只要干到极致,也是优秀的。”宗白华先生也说过:“艺术家之目的,在用如何方法,使人最易感到明了其艺术物所代表之境界——即其自心中所有之境界。”彼等既以此目的,故其用功有细致者,有飞扬者,如画家之粗细,诗家之刚柔,各各不同派别斯分,然其目的既同,故墨现实,画家终不能十分客观,个人人格,仍留痕迹,不能脱此窠臼也。画家作画,其实是在表述自己的人格,因其艺术物所代表的境界即其自心中所有之境界,是他心中对于形而上和形而下的渴望、追求、表述的印痕。
  北方,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热土,在这块冻土带上世代生息的北方人,同这块土地一样,粗犷、豪迈、深沉,它的美的物质属于壮美一格。当下人类社会的精神日渐颓靡、雌化,作为时代产物的艺术正在逐渐呈现出柔媚的女性化表征,充溢着一种闲适、伤感、迷茫的情调。优美是一种大美,是人们所追求和需要的,但这一类美太多了,太滥了,容易软化人类的灵魂,使之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确如有识之士讲的那样,到了需要呼唤壮美,呼唤英雄的时候了。英雄主义是每个时代,每个民族都为之震颤的不朽乐章。是人民创造了历史,更确切的讲是英雄主义哺育下的人民创造了历史,一部历史的纪录,就是一部英雄的史诗。我在我的画面上塑造英雄,但这英雄不是特定的哪个部族的首领可汗,如拓跋焘、阿保机、阿骨打、成吉思汗、努尔哈赤等等。他们是这个部族精神平民化的体现。对于北方少数民族,我有着深刻的感情,毕业之初我曾在呼伦贝尔草原上留连许久。浩瀚的草海,深邃的苍穹,奔驰的烈马、肥硕的牤牛,以及悠扬的蒙古长调,这一切深深地感染和打动了生于汉人之家,长于农耕之地的我,我觉得我的生命的深处与他们有着某种说不清的牵连,语言不通,烈酒连心,喜忧可与之共。他们立起来如铸的身形,他们上马后如飞的身影,他们刚劲的颈项,他们坚毅的嘴巴,他们如鹰如狼的眼睛……都给我留下了不能磨灭的印象。从他们我想到了中国历史上的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想到了一切英雄的事业,想到了边塞诗人的不朽吟咏,想到了茫莽的故国河山。我觉得我在慢慢的融化,融进了我们中华民族的灵魂里。是草原人让我真正读懂了英雄的含义。我要把这些记忆深处的形象,现于笔下。我不追求线条的飘逸,我不追求色彩的典雅,我不追求形象的优美,我只追求英雄的气概,和烘托这一气概的氛围。我以为这气概是不能以俊美言之的。老子云“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实”。往往丑的表层下恰恰是真美的所在。这属于丑的形象不需要琐细的雕琢,不需要光滑的表面, 不是镶金镂彩,不是珠光宝气。而是简、是朴、是浑、是厚。是近于天然的原生形态的展现。
  根据以上的指导思想,几年来我画出了几幅画,有幸参加了一些大型展览。因我的闭塞得到的反馈信息不多。有肯定的一面认为作品表现了北方少数民族的特定性格,有浓郁的地域特色,不同于已经见〖CM(22〗到的同类题材,从立意到表现已经有了自己的一〖CM)〗点东西。另有批评的一面指出不足:认为画的工笔不工笔,写意不写意,传统不传统,西洋不西洋。我觉得批评的很有根据,我的画确实工不若古代经典,也不若现代经典,但我是有意逃离,我在逃离中寻找自己。我曾节临过传统的鞍马题材的作品,如虢国夫人游春图、卓歇图等。同时我也仰慕俄罗斯巡回展览画派大师绘画中的骑士形象,我觉得那里有我们传统中所缺少的东西,不仅仅是形似的问题,也有神似的问题。它更能张扬马与人的个性,散发出强烈的英雄主义的气息。我深深地为之感动,而不自觉的流露于笔下。借鉴是一种必要的学习,如同行者需要手杖,目的不是为了拿着而拿着,而是要走自己的路。之所以还不能为观者看好,症结大概就是还没有把“最糟糕的”“干到极致”。
  “路漫漫其修远,吾将上下而求索”,先贤的话,在暗夜里回响,给踽踽独行的我以激励,寻找自我的位置,寻找自我的目标。为此而艰难地跋涉着,收敛自己的心性,远离时下的各种诱惑,清贫自守,做自己想做的事。也可能终其一生,并没有走出迷失,找到什么,但我无怨无悔。我不是强者 ,也不是智者,但不强不智的跋涉者,也要走完属于自己的一段路。
  (作者为黑龙江省画院副院长、一级美术师)